|
8
函館的冬季寒冷又漫長，海上來的旅客踏上這片冰封的土地的第一刻起，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喝杯溫熱的酒暖和凍僵的身體。天使屋就是這樣一個使人覺得溫暖的地方，有喝不完的濃醇美酒，有令人熱血沸騰的軟玉溫香，讓許多孤獨的旅人在風塵僕僕的旅程中暫時停歇，一享被撫慰、被關懷的柔情奉承。
阪本浩二第一次到北海道出差，一下渡輪，就被迎面而來的寒風吹得直打哆嗦，下意識地拉緊外套，跟著搭同班渡輪的人群快步地往街上走去。
他想要找一家乾淨溫暖的旅館投宿，又不想一個人冷冷清清地守著電視機度過寒冷的漫漫長夜，正在思惴的當口，天使屋的霓虹市招在他眼前閃爍，那個用燈管結構成曼妙身材的裸女，彷彿在向他招手，他撥了撥額前的頭髮，隨即推門進去。
一進到屋裡，立刻有領檯的小姐幫他脫下厚重的大衣，引領到一個僻靜的位置。
「先生第一次來？」
「嗯。」
「要叫小姐嗎？」領檯小姐只負責帶位和遞茶水，並不陪客。
阪本浩二心想既然進來了，叫個小姐也沒什麼不可以：「好吧，麻煩妳幫我介紹。」
「您請稍坐，小姐馬上過來。」
「謝謝。」浩二時常出差，對類似的酒店並不陌生，以三十幾歲的未婚男性而言，出入這樣的場所，除了應酬之外，無非是為了排遣寂寞。
「我是明月，請問先生貴姓？」
「阪本。」浩二禮貌性地站起來，等明月坐下之後才跟著坐下，在近視眼鏡遮掩之下的眼神卻沒離開過明月的臉龐。
「阪本先生是外地來的吧？」明月已經上班一個禮拜了，極厭惡這些毫無意義的應酬話，但為了工作卻又不得不說。再說，不說這些，還能說些什麼呢？
「東京。」浩二是個悶葫蘆型的男人，平常就不多話，現在也只簡略地應答。
「我們這裡也有個東京來的小姐，要我幫你介紹嗎？」天使屋的規矩，除了算酒錢之外，還算坐檯費，所以小姐們都會彼此互相介紹生意。
「不用了，和妳聊聊天就好。」
「那好，阪本先生要喝什麼酒？」
「威士忌。」
明月招手叫小妹過來，幫阪本浩二點了威士忌。
天使屋是個卡拉OK型的酒店，客人可隨意地拿著麥克風放聲高歌，想要清靜一點的客人，也有安靜的包廂。
木訥的浩二，坐在人聲鼎沸的大廳並不覺得嘈雜，不擅言詞的他靜靜地喝酒，眼睛直盯著明月瞧，看得也是不擅言詞的明月覺得不好意思。
「看阪本先生的穿著，應該是來談生意的吧？」明月已經習慣了這些職業化的對談，雖然覺得很無聊，但總比兩個人靜靜地大眼瞪小眼來得好些。
「是的。」浩二的視線仍然停留在明月的身上。
機械式的對話，讓人感覺無趣，明月只好頻頻敬酒，以化解尷尬的氣氛。她並不耽心阪本浩二是否對她的服務不滿意，這樣的客人只是偶爾來一兩次，出差的任務結束之後，就回到他原來的地方，再也沒有見面的機會了。
「先生，對不起，明月小姐轉個檯，我幫你介紹這位麗莎小姐。」美智姐帶著麗莎過來介紹給浩二。
「不用了，謝謝妳。明月小姐，我等妳，請妳有空的時候再過來一下。」這是浩二今天晚上說的最長的一句話。
「好的。」明月聽到轉檯的時候，心裡如釋重負，但沒想到阪本浩二還是要點她的檯，但以不得罪客人為前提，只好欣然地應答，旋即跟著美智子轉檯。
「美智姐，這個人有點怪怪的。」明月在美智姐的耳邊偷偷地說。
「我看哪，他是對妳情有獨鍾呢！妳沒看他的眼睛直盯著妳瞧，八成是看上妳了。」美智子不愧是天使屋的老闆，店裡每個人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就是嘛，害我碰了一鼻子灰，真沒面子。」麗莎被浩二拒絕，覺得很不是滋味。
阪本浩二靜靜地坐在角落裡，偶爾啜飲幾口威士忌，對吵嚷的音樂聲、談笑聲充耳不聞，其他的小姐來搭訕，也只是笑笑地喝了一口酒，算是禮貌上的回應，一個字也不多說。
說也奇怪，浩二不想一個人待在冷冷清清的旅館裡，卻又不喜歡熱鬧吵雜，他習慣於在人群中獨立思考，就像有的人要開著電視機才能安然入睡一樣，他害怕孤獨，卻又把自己關在心靈的某個角落。
就像今晚一樣，他走進天使屋逃躲孤寂冷清，卻又把自己孤立在一個角落裡，不唱歌，也不和其他的小姐多說話，令人無法捉摸的眼神一味地在明月的身上游移著。
「明月，妳還是過去一下吧，既然人家指名要妳，不要把人家冷落了。」美智子是這家店的老闆，當然要顧及到每一位來店裡消費的客人。
「可是我不知道該和他聊些什麼，他就像根木頭似的。」明月背對著阪本浩二，在櫃檯邊向美智姐討教。
「我看他不是一個膚淺的人，那些無聊的應酬話就不必說了，聊些比較有深度的，不要讓客人覺得我們這裡的小姐沒什麼水準。」美智子閱人無數，可以從一個人的外表看出他是什麼樣的個性。
「什麼是有深度的？來這裡的客人還不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沒見過像他那樣的，真不知道他想聽些什麼有深度的話！」雖說明月是個大學三年級的學生，唸的是英語糸，對文學或藝術也有一定程度的涉獵，可是她不知道在酒店裡什麼才算有深度？
「妳是個大學生怎麼問起我來了？不管妳說什麼，只要不得罪客人就行了。」
「好吧！」
明月上了一個禮拜的班，在美智姐和同事們的指導下，應付一般的客人還算上手，但第一次碰到阪本浩二這樣不愛說話的客人，還真不知道該如何應付，又不能得罪客人，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回到浩二那一桌。
「明月小姐。」浩二看著明月走過來了，臉上掛著微笑站起身來，謙虛的忘了自己是來花錢消費的。
從他第一眼見到明月起，就對她那略帶點棕色、長過肩膀的直髮著迷，或許這就是所謂的一見鍾情吧？三十好幾的年齡，談過戀愛，也嘗過男女之間水乳交融的滋味，卻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
長輩的教誨和前人的經驗告訴他，歡場上的女人是現實無情的，可是他對明月的第一眼直覺告訴他：這就是我要的女人。
「阪本先生，對不起，讓你久等了，我先乾一杯，以表達我的歉意。」明月一飲而盡，現在的她，覺得喝酒比說話容易多了。
「沒關係，沒關係，在這裡喝酒是很快樂的一件事。」浩二也拿起酒杯一口喝完，終於等到明月來坐他的檯，心裡覺得高興，連喝酒也變得乾脆了。
「阪本先生在那裡高就？」明月實在想不出來該如何和阪本浩二交談。
「我在東京一家乳品公司從事採購的業務，這次到北海道來和一家牧場洽談合作的事情，剛下渡輪，進來喝杯酒暖暖身子。」
明月訝異地望著浩二開開闔闔的嘴，他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怎麼一下子話變多了！
明月順著浩二的話，說：「這裡一到冬季就成了銀白色的世界，所有的東西都被冰凍了，連人也都快凍僵了，東京應該比這裡溫暖吧？」
「東京的氣候的確比這裡暖和，可是東京的人卻很冷漠，不像這裡的人親切又熱情。」
莫非浩二先前的沉默，就是東京人的冷漠？明月對浩二感到有點好奇了：「你有朋友住在這裡？」
「沒有。」
「那你怎麼知道這裡的人比較親切熱情？」
「我在等妳的時候，有很多小姐過來和我打招呼。」
明月聽了覺得好笑：「那是酒店小姐的工作，是為了賺你口袋裡的錢。」
「在東京也有很多類似的場所，陪酒的小姐都很勢利、很虛偽，如果你不理她們，她們也懶得理你，不像妳們這裡的小姐，即使我不想和她們多說話，她們還是會過來敬我酒。」
明月注意到了阪本浩二長長的睫毛下，有一雙飄忽不定但又深邃的眼神。那樣的眼神和早乙女真的眼神有點神似，但似乎多了一點憂鬱和不安。
「雖然我們在這裡工作是為了賺錢，但我們是以交朋友的心情對待客人，客人對我們好，尊重我們，我們也會尊重客人。」
「妳有遇到過不好的客人嗎？」浩二明知道這句話是多餘的，進出這種場合的男人，多半是好色之徒，明月在這種地方上班當然會碰到這種情形，可是潛意識裡他希望明月沒有遇到過。
「你是指那方面？」
浩二心裡想說的話有點難於啟齒，猶豫了一下，「男人總是比較動物性，可能肢體語言比較多一點。」
「那是難免的，我來了一個禮拜了，習慣了。」明月心領神會浩二的言下之意。
「一個禮拜？我就知道妳不是風塵中人，妳不應該在這裡的。」浩二說中了明月的傷心處，她的確不應該在這裡，為什麼她會在這裡呢？
每個點她檯的客人，都會在她的身上摸來摸去，說得難聽一點，她們這些酒小姐是供男人取樂的對象，而阪本卻只是坐在那裡看著她，一點都沒有侵犯她的意思，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為什麼他要到酒店來尋歡？又為什麼說她不是風塵中人呢？
明月暗自打量著阪本浩二，濃厚的眉毛底下掛著一副金邊眼鏡，高挺的鼻子下面是一張略顯單薄的嘴唇，如此的五官搭配在一起，稱得上俊秀了。
「明月小姐……」
「你說什麼？」明月被浩二從紛亂的思緒裡喚回。
「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沒有啊。」
「那妳怎麼不說話？」
明月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她想到阪本剛進來時的情景，一副呆若木雞不講話的樣子，現在反過來說她不講話，怎不令人覺得好笑？
「妳笑什麼？」
「對不起，我失態了，忽然想到一件好笑的事情，不知不覺就笑了出來。我向你陪罪，再敬你一杯。」明月為了掩飾失態的行為，不由分說，舉起酒杯就喝，浩二不得不跟著也喝了一杯。
浩二不像一般的客人對小姐們摟摟抱抱、上下其手，他只是一味地坐在那裡，叫他喝酒就喝酒，也不推托也不主動敬酒，是個安靜穩重的男人。面對這樣的客人，明月覺得自在多了，雖然他一開始不大愛說話，等到話匣子一打開，也不會令人覺得沉悶。
明月在天使屋已經有點知名度了，許多客人尃程來點她的檯，時不時地打斷她和阪本浩二的談話，而不得不去周旋於形形色色的酒客之間。然而不管她走到那裡，總覺得背後有一雙眼睛一直注視著她。〈未完待續〉
作家鍾瑞琴小姐
已出版書目：
編者按：超高人氣的女作家鍾瑞琴小姐現居台北市文山區，任職於報社，筆名「將將」係鍾小姐最親愛的寶貝─白色的馬爾濟絲小狗的名字。
已出版書目：1.背叛、2.思念，在旅途發酵、3.琴聲情深、4.藍色巴黎、5.冬雨中的流浪貓。
〈全省金石堂及各大書局均售〉
作者介紹：
忘了自己留了多久的長髮，習慣於一成不變的事物，好逸惡勞的我，連頭髮都懶得修剪，就讓它一直長下去吧！一個這麼懶的人，除了窩在家裡寫作，還能做什麼呢？在人生最低潮的時候，才發覺寫作是我要走的路，雖然字裡行間不斷挑起往日的傷痛、沉湎於回憶的頹廢中，但我的心在文字中活了過來
。
我現在養了三隻狗：一隻是白色的馬爾濟斯，是我最心愛的寶貝，牠的名字叫將將（嗨嗨嗨），另一隻黃色的可卡是將將的玩伴，牠叫馬友友，可惜不會拉大提琴；另外一隻叫「小丸子」，是將將和馬友友的孫女，很難想像牠的長相吧！
我是一個很懶的人，懶得出門，懶得打掃房間，連做夢都懶，所以想像力不夠，無法寫出武俠或科幻之類的小說。
我最愛紅樓夢這本書，如果能生活在那樣的環境，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我想要有尼古拉斯．凱吉那種憂鬱的氣質，酷酷的、憨憨的，又喜歡艾爾．帕西諾那種深沉、英氣逼人的樣子，當然，他演的教父是我最喜歡的電影。
最大的願望是隱居在人煙稀少（不是完全無人）的深山或海邊，死了沒人知道也沒關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