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世界 2101





長篇連載

如果月光是一襲長衣

   
 鍾瑞琴

    33


    榮甫之的祖母榮老福晉過世了,享壽九十高齡。榮甫之從西南大山回北京奔喪,沒能見到奶奶最後一面,使他懊喪不已。
    繁華落盡的榮府,老太太這麼一走,更顯得蕭條凋零了!
    沈文和她父母也回姥姥家奔喪來了,榮府上上下下合起來只剩下二、三十口人,比起當年榮親王還在宮裡行走時的盛況,簡直是天差地遠,光是婢女丫嬛就多過現在的總人口。現在除了兩三個老佣人在忙和著,老太太的後事還得這些後代子孫親自打點,尤其是榮甫之的父親,身為榮府的傳人,凡事都得靠他分派,幾天下來,已經忙得焦頭爛額了,再加上二夫人三天兩頭地吵著要分家產,簡直讓他喘不過氣來。
    榮甫之身為正室長孫,理當替父親分勞,他能做的就盡量做,至於分家產這回事,他一概不過問,任著二姨娘鬧去,只求奶奶的後事早點辦完,他依舊回他的西南大山去。
    沈文轉到北京讀大學的時候,並沒有住在姥姥家,因為她母親堅持不准她住進榮府,否則就別想轉到北京的大學來。不過學校放假的時候,她總會到榮府來轉轉,說是來探望姥姥,其實是為了榮甫之而來,可惜在北京讀了三年的大學,連榮甫之的面都沒見著。畢業後,父母教她回四川,幫她物色了幾個對象,卻一一的被沈文打了回票,經過了那麼多年,她的心還是沒變,榮甫之在她的心裡像棵大樹般地盤踞著。
    此番回榮府奔喪,沈文終於見到榮甫之了,喜悅的心情因姥姥的過世而不敢形於色,但她只要一得空,就跟在榮甫之的身邊打轉,一如童年時般地缠著表哥不放。
    榮甫之忙著幫父親料理喪事,直到一切都準備妥當了,只等著大殮的日子,才有心情和沈文敘敘舊。
    「沈文,妳也老大不小了,該嫁人了,再過些時候就沒人要了。」榮甫之打趣地說。
    「表哥,你光說我,為什麼不說說你自己呢?你再不娶,鬍子都白了!」
    「小丫頭,妳懂什麼?」榮甫之露出淡淡的笑容。
    「才說我老大不小,現在又叫我小丫頭,我大學畢業都兩年了,什麼事不懂?我看哪,不懂的是你。」
    「我不懂什麼?妳倒說說看。」
    沈文欲言又止,想要說的話說不出口,不說又怕失去了機會,正在猶豫間,榮甫之卻說了,「有件事兒,我倒想問問妳。」
    「什麼事?」
    「前兒個聽妳說學校解散了,妳才轉到北京來念完了大學,其他的學生呢?都轉到北京來了嗎?」
    「這可不一定,學校那麼多人,怎麼可能全來呢?隨個人意願唄,愛去哪個學校就去哪個學校,舊學校依著每個學生的申請書幫我們辦轉學,不過來北京的人還真不少,光我們班上就來了三、四個。」
    沈文說話的當頭,榮甫之燃起了一根菸,若有所思地抽了兩口。
    「你們班上來的人,可有我認識的?」
    沈文何其機伶,榮甫之此話一出,她立刻就想到了秋水,事隔多年,表哥還是想著秋水,她心裡頭好不是滋味,怏怏地說:「你認識我們班上什麼人啊?」
    榮甫之沒察覺沈文臉上的不悅,一勁兒地說著:「方大川是我極熟的,我在他舅舅家待過一陣子,我記得還有個叫張家慧的,和妳住在同一個宿舍裡,另外……另外還有個叫秋水的,他們都來了北京嗎?」
    「沒有。」沈文回答得乾脆,心裡卻嘟嚷著:「繞這麼一大圈,不就是想知道秋水的下落嗎?」
    「那你們還有聯絡嗎?」
    「不知道。」沈文像個小孩似地噘起了嘴。其實這些年來,除了方大川之外,她們三個好同學都還保持著書信聯絡,沈文明知道秋水在武漢,家慧在重慶已經嫁了人了,卻不願意明白地告訴榮甫之,榮甫之寫給秋水的那封信被她緊緊地鎖在抽屜裡。
    「那一年我去看妳,瞧著你們這幾個同學感情挺好的,為什麼不大夥兒一起轉到同一所學校呢?」
    「本是說好一起來北京的,可到了最後家慧說她父母硬是要她留在重慶,秋水去了武漢,方大川說他姊姊死了,他得留在高原上幫家裡照顧牛羊,之後就再也沒他的消息了。」沈文不經意地說出了秋水的下落猶不自知。
    榮甫之聽了之後就一勁兒地抽菸,像座石雕像般地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的。他的耳朵裡嗡嗡作響,有一個聲音不斷地重複著:青青死了,青青死了……
    沈文憋不住了,喚了聲「表哥」,榮甫之像沒聽到似的沒有理會,沈文提高了音調,再喚了聲:「表哥。」
    「怎麼了?」榮甫之低沉地應了一聲,依舊吞雲吐霧。
    「這幾年你都到哪兒去了?為什麼老是不回家?要不是姥姥過世了,怕這輩子都見不著你了。」沈文和榮甫之面對面坐著,眼珠子直盯著榮甫之瞧著。
    「噢!說起這段,可真是個奇遇。」榮甫之熄了菸頭,喝了口水,才接著說道:「那一年我從藏北高原下來,半路上遇見了明公公……」
    「明公公?誰是明公公?」榮甫之還沒說完,沈文就打了插。
    「前清宮裡的一個太監,皇朝滅亡之後,他逃到西南大山裡安家落戶,這位明公公可是畫得一手的好畫,這些年來我一直住在他家學畫,去年他忽然過世了,把一個大宅院和滿屋子的畫都留了給我,你說這是不是個奇遇呢?」
    「我才不管什麼明公公明婆婆的,說到畫畫我就有氣,你會畫畫為什麼不讓我知道?要不是當年方大川說你在高原上畫畫,到現在我還被你蒙在鼓裡呢?」沈文一臉嬌嗔地怪怨榮甫之。
    「這種事有什麼好說的。」
    「算了,我不追究。往後呢?往後你打算怎麼著?姥姥往生了,這個家人越來越少了,你該不會又要去流浪吧?」
    「不流浪了,等奶奶入土為安之後,我打算帶著我母親回西南大山去,讓她安度晚年。」
    「我跟你去。」沈文興沖沖地說。
    「說什麼傻話?妳可是要嫁人的,那裡窮鄉僻壤的,都是些莊稼漢,可沒什麼好男人唷!」榮甫之只管取笑沈文,哪知道她的心事呢!
    「天底下什麼好男人沒見過,我才不稀罕呢!」的確,這幾年數不清有多少人追求過沈文,她都不為所動,一心只想著一個人。那個人如今就坐在她面前,卻一點也不明白她的心意。
    「眼光放得太高,小心一輩子嫁不出去。」
    「這輩子我只想嫁一個人。」雖說沈文是個受過高等教育、前衛的女性,但一提到自己的終身大事,不免也羞紅了臉。
    榮甫之笑著說:「怪不得,原來是心裡有了人了!既然有了對象,妳還等什麼?再不嫁啊,人都跑了。要不妳告訴我是誰,我幫妳說去,教他早早地把妳娶了過去,也省得姑媽一天到晚為妳操心。」
    「那個人就是……就是你呀!」沈文低著頭,羞答答地終於說了出來。
    榮甫之先是怔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不當一回事地說:「鬼丫頭,尋我開心。得了,我還有事,不和妳瞎扯了。」他站起身來,二話不說地出去了。
    「表哥。」沈文在榮甫之背後喚了一聲,沒見理會,她噘著嘴,嘟嚷著:「人家說真的,你卻當做開玩笑。」
    榮甫之並非沒聽見,而是裝做沒聽見。沈文已經是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不再是當年那個跟前跟後的小丫頭了,不能再像小時候那般地看待了!

    老福晉的喪事終於辦完了,哀傷的氣氛猶未消退,二姨娘又大呼小叫地吵嚷著。沈文的父母避開了,不想過問榮府的瑣事,並囑咐沈文收拾行李,明兒個一早就回四川去。沈文應了一聲,佯裝回房收拾行李,卻躲在廊簷下偷聽著。
    榮甫之本也想躲開去的,卻被父親叫住了,「甫之,你留下。」他只得默默地站在一旁。
    「家門不幸,老太太屍骨未寒就吵著要分家,我這個做兒子的大不孝,連個家都治理不好,將來是沒臉去見榮家的列祖列宗的,但為了這個家的安寧,我就背負了這個子孫不肖的罵名,乾脆把家產給分了,省得一天到晚鬧得雞犬不寧。」榮甫之的父親臉色凝重地說著,坐在一旁的二姨娘卻一臉的得意樣。榮甫之的父親繼續說道:「既然要分家,咱們就得按規矩來,甫之,你是大房長孫,這榮府大院就歸你所有,街上那所別院歸二房,至於對外放租的田地則大房、二房均分,你可有什麼意見沒有?」
    榮甫之還沒來得及開口,二姨娘就吵嚷著:「不成,不公平,大房只有一個孫子,憑什麼和我們二房三個孫子分得一樣多?我不答應。」
    榮甫之上面有兩個庶出的哥哥,後來二姨娘又再生了個男孩。
    「這是規矩,既然要分,就得照規矩來。」榮甫之的父親正色說道。
    二姨娘不由分說的就哭鬧了起來,「我不懂什麼規矩,我們一母三兒地盡受人欺負,也沒人幫我們說句話,你們去,去跟你們父親說去,好歹你們也是他的親生兒子,為什麼我們比不過人家?去呀!」二姨娘一勁兒地推搡著三個兒子。
    榮甫之三個庶出的兄弟礙於父親的威嚴,面有難色地不知所措,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見二姨娘哭天搶地的,沒完沒了。榮甫之的母親坐在一旁皺著眉頭,一句話也沒說。
    榮甫之瞧著眼下的情況,不得不站出來說句話了,「二姨娘,您別再鬧了,要什麼您就拿去吧,我不計較。」
    二姨娘立即破涕為笑,揩著眼淚說:「還是阿哥明理,體諒我們母子,多的我也不要,只是這對外放租的田地得按照孫子的人數分成四份,咱們二房佔三份,阿哥您說這使得使不得?」
    「就隨二姨娘的意思好了。」榮甫之原不想要任何財產,只想早早的回西南大山去,但察看父親的神色鐵定不容許二房將所有的家產都奪了去,正好二姨娘並未獅子大開口,也就順了她的意。
    「阿哥說了算,我就代替阿哥您三位兄弟謝謝阿哥了。」二姨娘笑瞇瞇地帶著三個兒子進屋去了。
    「欸!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喔!」榮甫之的父親垂頭喪氣地慨歎著。
    「父親,有件事我想和父親商量。」
    「說吧!」
    榮甫之望了一眼白髮蒼蒼的母親,隨即開口說:「我在西南大山遊歷的時候,巧遇上了前清的明公公,這明公公在西南大山有座大宅院,還有幾畝薄田,對孩兒也是極好的,我想把母親接了過去,讓母親安度晚年。」
    「明公公?你說的可是當年宮裡的那個小明子?」
    「是的。」
    「沒想到小明子還活著,真不容易啊!」
    「去年間過世了,把那個大宅子留給了孩兒,所以我想把母親接過去。」
    「你把你母親接過去了,留我這個老頭子守著這個舊宅子?罷了,問問你母親的意思吧?」
    榮甫之驚喜地看著頹然坐在椅子上的父親,說:「我以為父親會到別院去。」
    「我去別院幹啥?這座老宅子才是我的根啊!死也要死在這裡。」
    「那二姨娘呢?」
    「隨她去吧,咱們榮家沒有虧待她。」
    「要不您二老一起跟我去西南大山。」
    「我老了,不想動了,不像你年輕人那麼好動,一年到頭都不回家。」榮甫之的父親語帶溫和地訓斥了一下兒子。
    榮甫之轉身喚了一聲:「母親。」
    「千里迢迢地跑到荒山野地去,我這把老骨頭哪受得了?我的兒啊,你怎麼不好好的待在家裡頭陪我呢?」榮甫之的母親終於開口了。
    「母親,我……」
    「得了,年輕人在家裡哪待得住啊!出去闖蕩闖蕩也不是壞事,他要走就讓他走吧,只別忘了回來看看咱們兩老就成了。」榮甫之的父親瞭解兒子的個性,榮家這座舊府院怎麼關得住他呢?
    榮甫之原以為父親會跟著二姨娘的,沒想到父親還是向著母親的,如此一來,他就放心多了,可以無所掛罣地回他的西南大山去了。
    沈文在窗腳下豎起耳朵尖聽仔細了,榮甫之一出來,她即迎上前去,撒著嬌說:「表哥,我跟你去,幫你做飯洗衣。」
    「妳別瞎攪和了,正經找個人嫁了吧!」榮甫之沒多理會沈文,只想趕緊回房收拾行囊。
    沈文將榮甫之攔了下來,鼓起勇氣說:「我說的是真的,我要嫁的那個人就是你。」
    榮甫之停下腳步,沉吟了好一會兒,才說:「沈文,我就直說了,婚姻是兩心相許、兩情相悅的事,將來有一天妳會碰上喜歡的人,他才是妳結婚的對象。」
    沈文的心一沉,哭喪著臉說:「是因為她,對不對?你心裡有了她,就忘了我了。」
    「我從小看妳長大,妳是我的好表妹,怎麼會忘了妳呢?」榮甫之好言安慰沈文。
    「你心裡只有秋水,可你怎知人家也想著你呢?人家根本就不認識你,你是自做多情。」沈文的臉上掛著淚珠。
    榮甫之愣了一下,才問說:「妳怎麼知道?」
    「你那封信還躺在我四川家的抽屜裡呢!」
    「妳沒交給秋水?」榮甫之氣鼓鼓地質問沈文。
    「人家又不是你什麼人,我幹嘛要交給她?寫得那麼肉麻,也不害臊。」沈文揚著臉,驕縱地說。
    「妳偷看了?」榮甫之更氣了。
    「說得真難聽,誰教你不自己交給她,我又不是郵差!」沈文一副無辜的樣子。
    榮甫之忍住了氣,不想和沈文計較。
    「表哥,」沈文語氣轉為溫和地說,「我等你那麼多年,難道你對我一點感覺都沒有嗎?秋水能給你的,我也能給你呀!我哪一點比不上秋水?」
    榮甫之掏出了口袋裡的菸,一言不發地點上,猛烈地抽了兩口,直到吐出的煙霧消失在空氣中,才說:「沈文,有很多事情是勉強不來的,即使世界上沒有秋水這個人,我們也是不可能的,好好的找個人嫁了,安安穩穩的過日子,別讓姑父姑母操心。我話已經說得這麼明了,妳是個聰明人,應該懂的。」他一說完就匆匆地進房收拾東西去了。
    沈文呆立在院子裡,眼淚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未完待續
   
    作家鍾瑞琴小姐 已出版書目:

 編者按:超高人氣的
女作家鍾瑞琴小姐現居台北市文山區,任職於報社,筆名「將將」係鍾小姐最親愛的寶貝─白色的馬爾濟絲小狗的名字。 已出版書目:1.背叛、2.思念,在旅途發酵、3.琴聲情深、4.藍色巴黎、5.冬雨中的流浪貓。 〈全省金石堂及各大書局均售〉

 作者介紹:
    忘了自己留了多久的長髮,習慣於一成不變的事物,好逸惡勞的我,連頭髮都懶得修剪,就讓它一直長下去吧!一個這麼懶的人,除了窩在家裡寫作,還能做什麼呢?在人生最低潮的時候,才發覺寫作是我要走的路,雖然字裡行間不斷挑起往日的傷痛、沉湎於回憶的頹廢中,但我的心在文字中活了過來 。
  
我現在養了三隻狗:一隻是白色的馬爾濟斯,是我最心愛的寶貝,牠的名字叫將將(嗨嗨嗨),另一隻黃色的可卡是將將的玩伴,牠叫馬友友,可惜不會拉大提琴;另外一隻叫「小丸子」,是將將和馬友友的孫女,很難想像牠的長相吧!
  我是一個很懶的人,懶得出門,懶得打掃房間,連做夢都懶,所以想像力不夠,無法寫出武俠或科幻之類的小說。
  我最愛紅樓夢這本書,如果能生活在那樣的環境,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我想要有尼古拉斯.凱吉那種憂鬱的氣質,酷酷的、憨憨的,又喜歡艾爾.帕西諾那種深沉、英氣逼人的樣子,當然,他演的教父是我最喜歡的電影。
  最大的願望是隱居在人煙稀少(不是完全無人)的深山或海邊,死了沒人知道也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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