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世界 2002





長篇連載

如果月光是一襲長衣

   
 鍾瑞琴

    24

 
    當高原上冰封的河水漸漸消融,青綠悄悄鋪滿山谷,陽光遍灑,就知道溫暖的夏天已然來臨。
    榮甫之隨著布夏家遷徙到更高處的夏草場,原因是這一帶的藏族人過著逐水草而居的生活,隨著季節的變化,哪兒的水草豐美,幾個家族就一起遷移到哪兒,於是有冬草場、秋草場、夏草場之別。
    他們居住在搭建便利的帳篷裡,搬遷的時候,大夥一起動手,花個半天的時間就可以把帳篷拆了,駄在犛牛背上,到了草場之後,再花個半天的時間,又完完整整地搭建起遮風蔽雨的住房了。通常親近的家族會在不遠處搭建各自的住房,布夏和宗巴家也是如此。
    榮甫之在高原上盤桓了數個月,第一次見識到藏人遷徙的情景,他不禁好奇地問:「布夏老哥,你們一年搬了三、四次家,像宗巴一樣離家許久的遊子們不就找不到家了嗎?」
    布夏笑著說:「這些草場都是熟悉的,出外的遊子自然知道什麼季節該回到哪裡去 ,這個就不用你擔心啦!」
    「原來如此,我還真是識見淺薄。」
    「話不是這麼說,你們平地人沒有親身體會,當然不了解山牧季移這類的逐水草而居的遊牧生活,這怎能說你識見淺薄呢?」
    「話雖如此,但我還是覺得不可思議,光說這牛羊好了,這成千上萬隻的牛羊,白天混在一起放牧吃草,天兒晚了牠們就各自回家,你們家的牛羊不會跑到別家去,別家的也不會跑到你們家來,這可真是奇特哩!」榮甫之疑惑地搖搖頭。
    「這也沒什麼奇怪的,你想想看,自己家的孩子會不認得自己的家嗎?哈哈哈。」布夏忘形地笑了起來。
    榮甫之側頭想了一想,自己也覺得好笑,也就跟著笑了起來。
    「榮大哥,今天不去畫畫嗎?」青青人未到聲先到,緩緩地走向榮甫之。
    「今天歇一天吧,剛來到這片草場,環境還不太熟悉,我想先逛逛,熟悉一下周圍的環境。」榮甫之笑著回答。
    「青青,那妳就陪著榮老弟去逛逛吧,帶他欣賞一下夏草場的風光,免得他走岔了路回不來了。」布夏對青青說。
    「布夏舅舅,我正有此意,怎麼就被你猜著了!」青青嫣然一笑,酡紅的臉像一朵清晨剛開放的花兒。
    「妳那點心思,舅舅我看不出來嗎?」布夏又哈哈大笑起來。
    青青的臉更紅了,「布夏舅舅你取笑我!」
    青青和布夏用藏語交談,榮甫之不明就裡,只一味地跟著傻笑。
    「榮老弟,這草場廣闊無邊,很容易就迷了路,青青帶你去逛一逛,熟悉一下。」布夏瞅了一眼榮甫之,嘴角還掛著笑意。

    榮甫之和青青並肩走在布滿牛羊的草坡上,陽光露著笑臉,微風輕吹,這是一年當中天氣最好、牧草最豐的時節。
    藍色的天空,綠色的草地,黑色的犛牛,白色的綿羊,不需要彩筆的著墨,儼然已是一幅美麗的圖畫。
    青青邊走邊玩弄著自己的長辮子,彷彿有話要說,但卻欲言又止。
    榮甫之只顧著欣賞風景,安步當車,怡然自得。在高原上度過一個冰雪封凍的冬天,而今銀白色的山頭變綠了,冷冽的寒風變暖了,他的心就像出了牢籠的鵬鳥,振翅欲飛。
    「青青,妳有沒有發覺我們離天空更近了?」榮甫之抬頭仰望藍天,棉絮般的雲朵在他的瞳孔裡飄蕩。
    「因為夏草場的地勢比較高呀!到了秋天的時候,我們會遷移到低一點的秋草場去,冬天又會再往更山下的冬草場搬遷,一年總得搬個三、四次。」
    「這樣的生活倒也有趣,就好像一生都在旅行似的。」
    「一點也不,我倒寧可一輩子都安安定定的,守著一個永遠不變的地方,那樣才有家的感覺哩!」青青的語氣中充滿了期待。
    「家的感覺?」榮甫之怔了一下。
    「是啊,這樣的生活總覺得一直在流浪,一點家的感覺也沒有。」
    「青青,妳知道嗎?待在這裡的這段時間,我就像回到家裡一樣,其實家並不一定是個固定的地方,而是在於家人是否互相關愛,彼此照顧。這些日子以來,我深深地體會到了這一點,你們一家人,還有布夏老哥一家人,把我當家人一般地看待,比我在北京的家人更親,更有人情味。」榮甫之不禁想起他在北京的那個吵吵嚷嚷的家。
    「既然如此,何不乾脆留下來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呢?」青青靈活的眼睛閃動著希望的光芒。
    榮甫之幽幽地嘆了一口氣,蒼茫的眼神飄向終年白頭的山峰。「處處非家處處家。」他慨嘆一聲,卻也道盡了這幾年他在外流浪的辛酸。
    「榮大哥,難道你都不曾想過娶妻生子嗎?如果結了婚,有了老婆孩子,不就有了家了嗎?」青青說著說著,臉已經紅到耳根下了。
    榮甫之聽了青青說的話,那個夜夜在他心頭縈繞的影子,活靈靈地就像在眼前似的,他喃喃地輕喚著:「秋水,秋水……」
    「榮大哥,你說什麼水?你口渴想喝水嗎?前面有個壩子,我們再往前走就有水喝了。」
    看到青青天真無邪的笑容,榮甫之反倒覺得不好意思了,他信口說出秋水的名字,卻讓青青誤以為他想喝水。「我不渴。」榮甫之有點難為情地說。
    「不渴也沒關係,壩子那邊的風景極美,我們過去瞧瞧唄。」
    「也好。」榮甫之隨著青青的腳步,怡然自得地往前走。
    青青的心裡頭藏著許多話,想說卻又說不出口,眼角餘光不時地投向榮甫之的身上,只見他神情自若地遊山玩水,一點都不瞭解她的心意。她是個豪爽天真的姑娘,有話悶著不說可把她憋壞了,但她想說的話竟又讓人臉紅而又難以啟齒,平常喜歡笑的她,今天卻難得露出笑容。
    她暗暗地想著該如何讓榮甫之明白她的心意,腦海裡閃現無數種說法,竟然莫名其妙地迸出一句:「榮大哥會待到暑假宗巴回來的時候吧?」
    「我打擾你們夠久了,再待下去雖然你們不說什麼,我心裡也覺得過意不去,我想再畫幾幅夏草場的畫就走。」
    「我希望榮大哥永遠都不要離開。」
    「為什麼?」榮甫之望了一眼青青,只見她紅著臉、低著頭,一副嬌羞的模樣。
    「我……我希望永遠和榮大哥在一起。」青青說完,長辮子一甩,就往前跑了去。
    榮甫之終究年齡長了幾歲,又是個見過世面的人,青青的心事,他已猜著了一、二分,但他只當青青是個純真的小姑娘,哪裡就認真起來了,因此也不十分在意,他緩緩地跟在青青的後面,悠哉遊哉地踱步緩行。
    約莫一刻鐘的時間,榮甫之來到一處水清如鏡的壩子,其實就是高山流下來的雪水匯集一處形成的小湖泊,湖面映照著碧藍的天空,美得令人驚艷。
    青青早已在湖畔等著榮甫之。「榮大哥,你瞧,這個地方美不美呀?」
    「的確很美,山清水明,藍天綠地,令人心曠神怡。」榮甫之說著,已經蹲下身來把手伸進湖裡。
    「慢點,榮大哥,這是聖水,不可褻瀆。」青青叫了一聲。
    榮甫之的手停在離湖面大約三十公分處,僵在那裡,不明所以地瞅著青青。
    「本地人將這個湖視為聖湖,人們不得在湖裡捕撈、游泳、洗滌等等,不然有辱聖湖的神聖,但若是口渴的話,倒是可以喝的。」
    榮甫之站起身來,「原來如此,我差點犯了大忌。這麼清明美麗的地方,的確不可褻瀆。」他環顧這個被群山環繞的聖湖,仿如一面明淨無塵的大鏡子,藍天垂掛,山峰倒映,他和青青的影子也清楚地投映在湖面上,就像是畫上去似的。
    「青青,本地人崇敬這個聖湖,是不是有特別的緣故呢?」榮甫之問青青。
    青青沉思了一會兒,才說:「聽上一輩的人說,千年以前,那邊的山上有一個叫做喇喇木的小王國,這個王國的公主才十六、七歲,卻已出落得天仙美人似的,迷倒了附近幾個國家王公貴族的子弟,紛紛前來求親,但這位公主偏偏愛上她父王跟前的一個侍衛,她的父王為了阻止心愛的女兒和這位侍衛的戀情,就派遣侍衛到深山裡去找尋一種叫做雪蓮的花,他對侍衛說:如果你找得到雪蓮花,我就把女兒嫁給你。侍衛高高興興地就往深山裡去了,心想只要找到雪蓮花,他就可以和公主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誰知道他這一去,從此毫無音訉,公主日夜盼著他回來,死也不肯嫁別人,她流著眼淚一天又一天地等,一月又一月等,從春天等到夏天,從夏天等到冬天,不知道等了多少年,就是等不到那位侍衛回來,她的眼淚一點一滴地流著,漸漸地流成了一個湖,就是這個湖,所以這個湖又叫做雪蓮湖。」
    「原來這個湖是由如此淒美的千年傳說而來,莫怪乎被視為聖湖了。」榮甫之聽了故事之後大為感動,對聖湖油然生起崇敬之意。
    「榮大哥,你看到那座山沒有?」青青遙指著對面的一座山峰,「這湖水就從那座山而來,也就是那位公主天天等著侍衛回來的地方,所以那座山就叫做雪蓮公主之山。」青青輕輕地嘆了一聲。
    榮甫之望著雪蓮公主之山,內心低迴不已,不禁有感而發:「青山不老,真情不變,所以千年的神話永遠流傳著。」
    「你相信這樣的傳說嗎?榮大哥。」青青癡癡地望著榮甫    之。
    「我相信。」榮甫之毫不遲疑的說。
    「一點都不懷疑?」
    「為什麼要懷疑這麼真誠的感情呢?這個世界雖然現實殘酷,但我相信在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一份真心,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必當無私的付出、真誠的等待,所以才會有如此淒美的傳說。」
    青青傾心聽著榮甫之的言語,彷彿他即是美麗傳說中的男主人翁,她願意為他長久的等待,一年、兩年,十年、百年,直到天荒,直到地老,她都願意等待。可是她不要那樣的結局,那樣的結局令她難以承受,所以她不希望分離,她要時刻相守、分秒不離。「榮大哥,如果你喜歡一個人,你會離他而去嗎?」
    榮甫之沉吟不語,望著澄澈寧靜的雪蓮湖出了神。
    「榮大哥,你怎麼了?你怎麼不說話了?」
    榮甫之被青青這麼一叫,才回過神來,尷尬地笑了一笑。「沒什麼,只是忽然想到一個人罷了!」
    「你是不是很掛心那個人?瞧你想他的時候眉頭深鎖著。」青青十分留意榮甫之的一舉一動。
    「妳年紀還小,有些事說了妳也不會懂得的。我們出來老半天了,該回去了。」榮甫之說著就要往回走。
    青青不服氣地搶在前頭,擋著榮甫之說:「誰說我年紀輕不懂事?我比宗巴還大一歲呢!該懂的我都懂了,若我是個男孩子,早已闖出一番事業來了。」
    榮甫之看著青青白裡透紅的臉,這才體悟到他一向當成小女孩看的青青已是二十出頭的大姑娘,比秋水和沈文她們還年長了一兩歲,他竟然把她看成十七、八歲的小姑娘。榮甫之笑著說:「妳不說妳是宗巴的姊姊,我還真把妳當成他妹妹哩!」
    「真過份,怎麼可以把我當小孩子看呢!」青青噘起了嘴,心裡老大不高興。
    「妳這副樣子可不像小孩子嗎?」榮甫之想笑又不敢笑出聲來,勉強忍住,改口說:「我們回去吧!」
    青青轉了個身,和榮甫之並肩走著,心裡頭還有幾分不服氣,怏怏地說:「榮大哥,你還沒回答我剛剛問你的問題。」
    「妳剛剛問我什麼?」
    「如果你喜歡一個人,你會離她而去嗎?」
    「這個嘛……」榮甫之遲疑了好一會兒,才接著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青青皺了皺眉頭。「我不懂。」
    「妳剛剛才說自己是個大姑娘了,該懂的都懂了,現在又不懂了。」榮甫之心想只要秋水懂得就夠了。
    「喜歡一個人怎麼會希望他離開呢?如果他一去不回,就像傳說中的那個侍衛,豈不是太可憐了!」
    榮甫之長嘆一聲,幽幽地說:「天下事豈能盡如人意呢!」
    「這個世界的確不公平,以我們藏族人來說,男人和女人就是極度的不平等,女人一大早就要擠牛奶、做早餐,男人窩在熱呼呼的被窩裡享受早餐,女人卻要餓著肚子去撿牛糞,做所有的雜事,連喇嘛廟都進去不得。而男人嘛,都是吃現成的,有的男人終其一生都待在喇嘛廟裡讀經、辯經,什麼事也不用做,真是不公平。」青青邊走邊說。
    「可是在你們家或是妳布夏舅舅家並不會這樣啊,布夏老哥每天一大早就去擠牛奶或羊奶呀!」
    「那是因為我外公是個漢人,他教導我們這些後代子孫要尊重女性,所以在我們家並沒有明顯的男女不公的事情,我們家族的女人也不必像一般藏族的女人那麼辛苦,可是在這樣一個大環境之下,有一些事情還是得照著習俗走。」
    「什麼事得照著習俗走?」
    「好比說女人得乖乖地待在家裡,不能去喇嘛廟,也不能像宗巴一樣去外地讀書。如果不是因為這樣,我才不會留在這裡呢,肯定會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青青不甘心地說。
    榮甫之忽然停下腳步,從口袋裡掏出菸來,慢悠悠地點了一支菸,深深地吸了一口,他吐出一道煙霧之後,才說:「青青,外面的世界並不如妳所想像的那樣,也許妳覺得沒有見過的事物都是美好新奇的,其實卻不然,世道險阻,人心險惡,很多事情的背後隱藏著看不到的危機,人性的貪婪是永遠無法滿足的,我走過了許多地方,經歷了許多事情,才體會出『家』才是最溫暖、最安全的地方,青青,妳是幸福的,生長在這如世外桃源的地方,受到家人的呵護,擁有別人所沒有的,應該感到滿足    了。」
    「是嗎?如果這就叫幸福的話,為什麼我覺得不夠呢?沒有缺憾的人生才叫幸福,為什麼我總覺得缺少了什麼似的?」青青望著榮甫之的臉,似乎想在他的臉上找出答案。
    榮甫之笑了,笑得有點勉強。「也許妳想要的東西太多了,所以妳覺得不夠吧!」
    青青想了想,說:「榮大哥,你對自己的人生覺得滿足毫無缺憾嗎?」
    榮甫之怔了一下,猛烈地吸了一口菸,沉重地說:「欸!回想我過去的人生,竟是遺憾比滿足多了許多。」
    青青嘻地一聲笑了出來,「你說我要的東西太多,所以覺得不滿足,你自己還不是一樣?」
    榮甫之看到青青天真的表情,不禁露出一抹苦笑,好難為情地說:「也許這就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吧!走吧,回去吧!」榮甫之踩熄了菸蒂,邁步向前。
    青青追了上去,寧靜的山谷中迴蕩著悠遠的腳步聲。
  
             未完待續


    作家鍾瑞琴小姐 已出版書目:

 編者按:超高人氣的
女作家鍾瑞琴小姐現居台北市文山區,任職於報社,筆名「將將」係鍾小姐最親愛的寶貝─白色的馬爾濟絲小狗的名字。 已出版書目:1.背叛、2.思念,在旅途發酵、3.琴聲情深、4.藍色巴黎、5.冬雨中的流浪貓。 〈全省金石堂及各大書局均售〉

 作者介紹:
    忘了自己留了多久的長髮,習慣於一成不變的事物,好逸惡勞的我,連頭髮都懶得修剪,就讓它一直長下去吧!一個這麼懶的人,除了窩在家裡寫作,還能做什麼呢?在人生最低潮的時候,才發覺寫作是我要走的路,雖然字裡行間不斷挑起往日的傷痛、沉湎於回憶的頹廢中,但我的心在文字中活了過來 。
  
我現在養了三隻狗:一隻是白色的馬爾濟斯,是我最心愛的寶貝,牠的名字叫將將(嗨嗨嗨),另一隻黃色的可卡是將將的玩伴,牠叫馬友友,可惜不會拉大提琴;另外一隻叫「小丸子」,是將將和馬友友的孫女,很難想像牠的長相吧!
  我是一個很懶的人,懶得出門,懶得打掃房間,連做夢都懶,所以想像力不夠,無法寫出武俠或科幻之類的小說。
  我最愛紅樓夢這本書,如果能生活在那樣的環境,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我想要有尼古拉斯.凱吉那種憂鬱的氣質,酷酷的、憨憨的,又喜歡艾爾.帕西諾那種深沉、英氣逼人的樣子,當然,他演的教父是我最喜歡的電影。
  最大的願望是隱居在人煙稀少(不是完全無人)的深山或海邊,死了沒人知道也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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