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重見陽光 鍾將將 阿秀輕輕地撫摸左手腕上那條深刻的疤痕,猶覺得隱隱作痛,二十多年的歲月未曾彌平傷疤,也未曾消減傷痛。每次不經意地碰觸到二十多年以前劃下的傷口,她總是不免輕輕地唉嘆一聲,彷彿陳年往事在這樣的一聲唉嘆中瞬間發生,又瞬息消失! 「阿秀,我想喝水。」阿母在房裡伸著脖子喊著。 「來了。」阿秀來不及再看一眼手腕上的傷痕,立即到廚房倒了杯溫開水,就往阿母的房裡去。 阿母的房間陰暗又潮濕,空氣中漫溢著淡淡的霉味、淡淡的汗酸味,還有一股淡淡的腐臭味,那是阿母腳上潰爛的傷口所發出的味道。 阿秀一進入阿母的房間,習慣性地憋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地吸氣,調適嗅覺,慢慢地適應阿母房裡的味道。每進來一次,她都會做同樣的動作。 阿秀不懂,為什麼阿母不准她把窗戶打開,長年累月地把陽光關在外面,不但房間裡的東西發霉了,恐怕連阿母的心也長了霉斑了吧! 「阿母,水來了。」阿秀把水遞給坐在床邊籐椅上的阿母。 阿母喝了一口水之後,把杯子擱在阿秀特地為她放置在床頭的一張小桌上。 「阿母,妳累了吧?要不要睡一下?我扶妳上床躺一下。」 「我不累,阿秀,阿母有話跟妳說,妳幫我把衣櫃裡的木盒子拿出來,打開衣櫃就看得到了。」 阿秀照著阿母的話把衣櫃打開,一股酸臭味撲鼻而來,阿秀憋住氣,取出木盒子,趕緊關起衣櫃的門,這才鬆了一口氣。 阿母接過阿秀手中的木盒子,擺在自己的腿上,說:「阿秀,妳坐下來聽我說。」 阿秀在床沿上坐了下來,心裡頭覺得阿母今天不尋常。自從阿母的糖尿病引發腳部潰爛之後,不良於行的阿母就把自己關在房裡不願出來,連阿秀想留在房裡多陪她一會兒她也嫌煩,怎麼今天竟然教她坐下來聽她說話! 阿母掀開木盒子的蓋子,取出一只淡墨綠色的玉鐲,對阿秀說:「阿秀,這個鐲子是我當年結婚的時候,你阿爸送給我的唯一的首飾,現在我把它交給妳。」 阿秀輕輕地推回阿母拿著鐲子微微顫抖的手,說:「阿母,這是阿爸留給妳的,妳自己留著吧!」 「拿去吧,戴在手上,也好把那條疤痕遮了,免得看了礙眼。再說這些東西以後都是妳的,早晚要給妳的。」 阿母把手鐲塞進阿秀的手中,阿秀只覺得手裡涼涼的,並沒有接受饋贈的喜悅或溫暖的感覺。 「阿秀,這些年來受妳的照顧,阿母真的很感謝妳。」阿母拍了拍阿秀握著玉鐲的手。 阿母不曾如此慈善地對阿秀說話,更不曾這麼溫柔地接觸她的肢體,這突來的舉動令阿秀覺得很不自在,結結巴巴地說: 「阿母,怎麼說這樣的話呢?我是妳養大的,照顧妳是應該的。」阿秀的眼睛盯著水泥地板上一塊剝落的凹洞,心裡想著以前怎麼沒有發現這個洞。她睜著眼睛在昏暗的房間裡四下梭巡著,想要看看是否還有別的破洞,果然發現還有幾處水泥剝落的地方,她又想著這個房子老舊了,改天該僱個工人來修補一下。她沒有抬頭看阿母的臉,她一向都避諱正視阿母的臉,記憶中的阿母的臉孔總是冷若寒霜,她怕看了會讓她打冷顫的那種感覺! 「妳恨我嗎?阿秀。」 阿秀怔了一下,不知該如何回答,兩眼還是盯著破舊的水泥地板。 「妳應該恨我的,是我毀了妳的一生,又拖累了妳這麼多年,妳應該是恨我的。」 阿秀連做夢也不敢夢到阿母會對她說出這樣的話,她終於抬頭望了一下阿母的臉,幽暗的光線下,閃現一道柔和的目光,阿母的臉變得蒼老又陌生! 「最近夜裡常常做夢,夢到——夢到二十幾年前妳割腕的情形,驚醒時總是流了滿身的冷汗。哎!為什麼那時候我要那樣對妳?我真後悔!」 阿母的話勾引起阿秀痛苦的回憶。她十九歲的那一年,阿母要把她賣入私娼寮,她哭得死去活來,苦苦地哀求,阿母還是不為所動,連阿爸阻止都沒有用,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拿了菜刀,狠狠地就往左手腕劃了下去。等到她從昏迷中悠悠地醒過來,已經身在私娼寮了,不得不認命了! 「阿秀,以前我怪妳剋死了阿清,氣得我把妳賣了,這些年我生病了妳卻盡心盡力的照顧我,要不是妳,我也活不到現在,我的心裡十分的感謝妳,但又擔心妳會恨我,想是我做的孽受到了報應,讓我得到這樣的病。阿秀,阿母覺得很對不起妳。」阿母絮絮叨叨地說著,也不管阿秀是否在聽,好似再不說出深藏心裡的話,以後就沒有機會說了。 阿母的話又讓阿秀想起了阿清。她八歲的那一年,親生父母把她賣給阿母當童養媳,阿清就是她未來的丈夫,可是在她十八歲那一年,阿清在他們圓房的前夕被徵召去南洋當軍伕,從此了無音訉。第二年,阿清的骨灰裝在一個木盒子裡被送了回來。自此之後,她就沒好日子過了! 「這些年來我把自己關在這個屋子裡,連陽光都不敢看見,當做把自己關在監牢裡,希望這樣能替自己贖罪,也希望妳能原諒我。阿秀,妳能原諒阿母嗎?」 阿秀看到阿母臉上的淚光,這是她這輩子第二次看到阿母流淚,第一次是阿清死的那一次。她油然生起了同情之心,原來一向強勢的阿母也有脆弱的一面,看到阿母現在這個樣子,長久以來心裡積存的怨恨已經消退了許多,「阿母,過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好好地休養身體比較重要。」 「我這病是沒救了,好不了了,這是上天要懲罰我當年狠心將妳推入火坑,才會得這樣不死不活的病,這樣也好啦,受點懲罰,我才會覺得安心點。」阿母微闔著雙眼,臉上掛著兩行未乾的淚痕。 「別這麼說啦,阿母,我希望妳的身體趕快好起來。」阿秀雖然心裡怨恨阿母,但在阿母生病需要人照顧的時候,她還是二話不說地回來照顧阿母,不管怎麼說阿母也養育了她十年,在那十年當中,她過得快樂富足,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記憶。如果阿清不死的話,她的這一生應該是幸福的! 阿母一動也不動地歪坐在籐椅上,閉闔著的眼皮偶爾抽動一兩下,阿秀以為她睡了,不敢驚動她,輕手輕腳地正要把阿母腿上的木盒子拿起來放回衣櫃中,阿母依然文風不動,但卻開口說話:「妳把木盒子拿去妳的房間,我不需要了。」 「阿母,這是妳的東西,妳還是留著吧,我把它放回衣櫃裡去。」 「拿走吧!那是我唯一可以留給妳的東西。去吧,我睡一會兒。」 「我扶妳上床睡吧!」 「不必了,我就這樣歪一會兒。」 阿秀抱著木盒子走出了阿母的房間,午后強烈的光線刺激了她剛從陰暗中出來的視覺,她瞇起眼睛慢慢地適應屋外的亮光,靜靜地在門檻邊坐了下來。 她把阿母給她的鐲子戴上,剛剛好遮掩住那條又深又長的疤痕,碧綠的顏色在秋末午后的陽光下閃閃發亮,像一流青綠的溪水,波光粼粼地環繞著阿秀的手腕。她凝視著那一流碧綠清溪,那些令人傷痛的往事彷彿已隨著溪水流逝。 阿母方才對她說的話,冰釋了這些年來阿母對她的冷漠,原本她還以為阿母仍和二十幾年前一樣地恨她,才會那麼的難以親近,她沒想到阿母是因為對她感到愧疚而和她保持距離! 一陣涼風吹過來,阿秀仰起皺紋依稀的臉龐,迎著風享受晚秋的清涼。【未完待續】
|
您現在的位置是「小說世界」第 11頁目錄的第 8篇 |
下一篇 上一篇 回首頁 回小說目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