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篇連載
等待夏天〈十一〉
米果
初稿於2002。4。 9墨爾本家中
再稿於2002。5。25墨爾本家中
幸福就是能夠看到前方的希望，永遠處在春天，等待夏天的到來。
----- 作者，女，25歲，任職於電腦公司，業餘小說家，在上海出生長大，初中的時候出國，後來在墨爾本大學畢業，2002年四月完成其處女作「等待夏天」一個關於成長愛情和幸福的故事。
十四 現實
博西突然回來，在我把他忘得差不多的時候。
當他的聲音毫無先兆地在電話裏響起的時候，我的眼淚就象夏天的雷陣雨劈靂啪啦地往下掉，他說我想見你。一放下電話我就後悔了，這個來無影去無蹤的混蛋，我憑什麼要去見他。然而一見到那雙眼睛，那雙神采飛揚的眼睛，我象泥一樣軟掉。我只能儘量不去看博西的眼睛來控制自己的情緒。可是當他對我說話的時候，我還是不爭氣地哭了，他說了許多道歉的話，他說我也不想去這麼久，可是你要體諒我的苦衷，我很需要錢，他說其實我很想和你在一起，我哭得一塌糊塗，惹得周圍的人直看我們，於是我又原諒他了，並且覺得是自己太小氣。
博西告訴我他這次回來是參加他妹妹的葬禮，他終於沒有能夠見她最後一面。這個只存在於博西的談話中的人物就這樣突然消失了，博西似乎也並不特別難過，因為是預料中的事情，不過是早晚而已。接著博西說想帶我出去散散心，駕著他的破車，去一個有海的地方，就我們兩個人，晚上可以睡在車裏。我興奮極了，我們終於可以在一起過整整一夜嗎？
當天晚上博西出了車禍，他的汽車翻了兩翻，他從車窗裏爬出來，竟然一點事都沒有，可是他的汽車全毀了，我們的旅遊計畫也跟著一起完蛋。
沒有了房車之後，博西只能暫時借他母親的小車開。這段時間不知道是因為寂寞還是為了補償，博西天天和我見面，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幾乎比一年中的總和還多。我還沒有開始上班，還在休假其間。我們一起去便宜的小餐館吃飯，因為他說吃速食都要吃出病來了。實在沒有錢的時候，他就帶我去無家可歸者中心混飯吃，他說你穿得破一點。那裏儘是些吸毒者和流浪漢，不過伙食很不錯，博西酸酸地說你看我和這些人為伍了，接著他又說覺得自己象梵高，一個貧窮的畫家，雖然淪落得與窮人為伍，但並不是他們其中的一個。我這時對於他具有傳奇色彩的生活的嚮往和羡慕達到了頂峰。我當然知道他和那些人完全不一樣，他淪落至此因為他不願意象大多數人一樣庸碌無為，這也正是他最吸引我的地方。我對他說可是你是有選擇的呀，他說是嗎，每天晚上選擇睡在汽車後座還是睡在後車蓋裏。到了這種時候他的幽默和灑脫絲毫不減，我不得不佩服這個男人是個人瑞。
博西竟然找到了我的生日禮物，我說你閉上眼睛，把頭轉過去，於是我乖乖地把頭轉過去，閉好眼睛。他在我背後包紮禮物，我不停地問好了沒有，他說不許回頭也不許睜眼，不然禮物就消失了，這是我認識的博西嗎，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麼甜蜜的一面。我興高采烈地拆開他才包起來的禮物，是一小幅他自己的畫，畫上是兩條自由自在的小魚，我高興壞了，拼命地吻他的臉頰。
博西說你能想像住在汽車裏的日子是怎麼樣的嗎，他說白天還好些，到了晚上商店全關了門，根本無處可去，而離睡覺還有好長一段時間，你有房子住，可以看看電視，而我只能坐在汽車裏，前面兩個座，後面三個座，我還得到處找PARKING，甚至想上廁所都得到處找。早上太陽一出來就沒法睡了，因為他母親的車窗是透明的。博西以前很少對我訴苦，我一直認為他的生活雖然很窮，但是浪漫灑脫，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些現實的問題，天，原來他這麼慘。我特別想幫幫他，可是我現在也沒有錢。博西開始對我依戀起來，他不再有什麼一定要去辦的事，我們總是在一起呆到很晚，一起吃午飯和晚飯，我們並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去，我們去WINDOW SHOPPING或者坐在公園裏曬太陽。傍晚的時候看著步履匆匆的人群，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再轉過頭去看他，似乎更憔悴了，一個為生活所困的男人，便覺得有些悲涼，覺得和他一起在夕陽裏面沉沒掉。我們偶而會去看一場電影，博西說如果我們有一個小房子就好了，我們可以一起看電視。這樣的話從他嘴裏說出來，我非常感動。
以前我總報怨博西對我不夠好，現在我開始慢慢地瞭解他的情況，他根本自顧不暇，對於他這樣的處境，愛情根本是種奢侈品，我沒有辦法要求太多，他連吃飯都成問題，哪里還有心思來愛我。情調這種東西只屬於有錢有閑階級，而我們這樣的窮光蛋不談愛情。
我發現博西變得很敏感，我無意中說起和豆子去看電影的事情，我以為他根本不會在意，可是他的表情突然陰沈下來，他的身體向後靠，他的眼睛看著別處，沈默不語。我知道這個表情，以前每次出現這種表情我就感到無力可施，沮喪到極點。我知道他不高興了，我小心翼翼地問怎麼了，他不說話，我說不過是看電影嗎，難道你從來不和女的朋友去看電影嗎，他說除非在看電影之前，之間或者之後跟她做愛，我噗哧笑了出來，我說我和豆子真的什麼也沒有，他點點頭說我不是傻瓜，我說你當然不是，你絕頂聰明。這好象是博西第一次吃醋，我不知道應該高興還是難過。
我們做愛變的很困難，車太小了，並且我們總要去留意來往的車輛，有時候車實在太多，我們只能半途而廢，很無奈地望著彼此。然後我就躺在他的腿上，看著外面的月亮，聽他的耳語聲，他的聲音低沉而略微沙啞，極其性感。做愛的時候我們總是望著彼此的眼睛，我對著他微笑，他也看著我微笑，這使得整件事情變得有靈性了。在黑夜裏我的耳邊感覺到他的氣息，於是我側過臉去吻他，綿長而激情，我感到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失去重心，所有表面的東西都剝落退化掉，只剩下骨子裏面的，實實在在，水乳交融，相依為命。
崩崩象所有的女孩一樣問我愛不愛她，這似乎對於每個女孩都非常重要，可是對我來說這個字什麼意義也沒有，許多人沒完沒了的說，可我對他們的感情一點也不信任。我從來沒有對哪個女孩說過我愛你，愛這個字眼太抽象了，我不知道它代表什麼。曾經有女孩對我說她愛我，可是她卻想改變我自由自在的生活，讓我打上領帶進辦公室去上班，這難道就是她愛我的方式，我可不需要。我更傾向於用喜歡這個詞，喜歡一個人是有理由的，它要實在得多。我知道崩崩很想讓我對她說那三個字，可是我覺得那並不代表什麼，我告訴她我很喜歡她，還有喜歡她的理由，難道這還不夠嗎，這個小傻瓜，什麼時候才能夠長大成熟起來呢。可我是真的喜歡她的柔軟甜蜜，象一道飯後的小點心，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感到溫暖和快樂。
我並不喜歡現在的生活，雖然我常常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很多時候我也希望象普通人那樣生活，有自己的房子和電視機，吃過晚飯可以躺在沙發上看看電視，不用四處流浪，最近這種感覺特別強烈，我老對崩崩這麼說，她便用一種很依賴的眼神看著我，讓我覺得她永遠也不會離開我。這個世界很勢利，衡量一個人就是取決於他的社會地位和經濟實力，很多人一聽說我是個無業遊民，馬上就會改變對我的態度，儘管我絕不是沒有能力的笨蛋，我在大學的成績是全校第一，我對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獨到的見解。我曾經開過一家畫廊，那時候有許多人喜歡和我在一起混，可是後來他們就不來了，我知道他們不是真正的朋友。崩崩不勢利，她甚至有點崇拜我，她是一個單純的小孩子。
大學畢業之後我就沒有幹過正經的工作，我實在無法忍受在大公司裏給別人打工，問題是我太聰明了，我能看出很多的弊病，而我的上司是個蠢蛋，並且我不能忍受制度和規則，所以我寧願給自己打工。我曾經苦心經營，我把一切都計畫好了，我覺得可以在三十歲之前不再為金錢發愁，可是在一個小環節上出了差錯，全盤皆輸。我腦子裏有很多很多的主意，我覺得有一天我會成功，我現在還在等待時機，我的父親告訴過我做生意最重要的是能不能看准人，我不信，結果輸得很慘，現在我信了。
我到過很多國家，遇見過各種各樣的人，在很多地方都有朋友，可是我不能隨時隨地去看望他們。我有過很多女朋友，我喜歡她們，可是後來因為不同的原因都分手了，我慶倖我沒有和她們中的任何一個結婚，不然一定會導致離婚的結果，我害怕婚姻，害怕被束縛，兩個人在一起不需要一張證書。我最不能忍受的是被欺騙，所以我告訴崩崩千萬不要對我撒謊。
畫畫是我最愛幹的事情，我喜歡畫都市中的人群，喜歡畫一望無際的大海，更喜歡畫我自己。崩崩說你把自己畫得這麼醜，一點都不象你，我說畫中的那個男人就是我此時的心情，一個孤獨的苦行僧。可有的時候我也不得不畫一些可恥的商業性的東西，為了生計。
崩崩問我RELATIONSHIP中最重要的是什麼，我認為是溝通，當然性吸引也很重要，那是感情的基礎，沒有吸引就什麼都沒有了，但是光有吸引也是不行的，還是會有很多別的問題。所有的RELATIONSHIP都是這樣，一開頭都是很好的，然後就有矛盾了，如果再有了第三者，很容易就分手了，可是其實下一個RELATIONSHIP還是一樣的會有問題，所以說三心二意並沒有意思，有問題了就努力去解決，而不是急著去尋找別人。我從不和女孩調情，那是沒有意義的遊戲，我對一夜情也沒有興趣，我需要一個可以交談的女孩，重要的是彼此適合，在一起對兩個人都是一種快樂。如果兩個人喜歡彼此，最普通的做愛方式也是快樂的，反之就是倒吊在房頂上做也沒什麼意思。不過我會尊重一個女孩的性觀念，如果她認為婚前性關係是不正當的，那麼我會等到結婚後。可是你對做愛很有天份呀，我笑著對崩崩說。
博西給我看他在日本拍的照片，他說日本是個奇怪的地方，所有矛盾對立的事情都在這裏發生著，他們既是傳統的，又是摩登的，現代文明的背後是傳統文化，他們既有種族歧視，又特別崇洋媚外，這是一個充滿活力的地方，但是並不適合居住，因為你將永遠被排斥，儘管日本人待客熱情，非常有禮貌。博西告訴我他在日本時住一個兩室一廳的房子，電視有幾十個頻道，可他一個也看不懂，一到晚上就對著四面白壁，他說你要是能和我一起去該多好呀。他還告訴我有不少女孩對他投懷送抱，因為日本女孩以交老外男朋友為榮，可是他一點也不感興趣，他說做愛需要彼此瞭解，我問那要多少時間呢，他說啊幾個小時吧，我哭笑不得。博西的照片上是奇裝異服的青年男女，他們化很誇張的濃妝，染著各種顏色的頭髮，極具戲劇效果。他告訴我最流行的發色是灰色，我說那我也把頭髮染灰吧，他笑著說你爸媽一定會覺得你讀書太辛苦。他告訴我很多這樣的青年在大街上搞行為藝術，我聽了很興奮。還有一些照片是別人給他拍的，有一張他站在一座紅色欄杆的橋上，舉著照相機對著鏡頭微笑，我說我想要一張，他說好，等加印了給我。
我完成了一部短篇小說的翻譯，把它拿給博西看，博西說等我有時間就看，他問我都寫些什麼，我說無非就是男人女人，快樂痛苦什麼的，我們談到了天堂，我說說不定天堂是個非常沉悶的地方，因為沒有痛苦作為對比，快樂也就不稱其為快樂了，博西表示反對，他覺得一切都井井有條，沒有不公正和不合理的社會是很完美的，我說可惜是不可能的，他笑起來，說你可以把這個寫進小說了，我說是的，就寫今天我和博西討論人性，可惜沒有達成共識。我們倆都笑起來。我們沒話題的時候，就說泊泊和纜纜的閒話，他說你不可以把我說的話告訴他們，因為即使你說了，他們也不會相信你，他們一定會以為其實是你說的，不過是推到我的身上罷了，我聽了大叫不公平，博西就笑。
有的時候我陪他去買衣服，當然他買的都是二手的舊衣服，他喜歡穿寬大松垮的衣服，說這樣舒服，所以儘管他瘦得可以，卻要買大號，我說穿著象睡衣一樣，他也不在乎，說沒有必要穿給別人看。有的時候他開車子，我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他說不會在墨爾本待太久了，我知道他肯定待不久，還是傷心，我說我會想你，他說也不知道能不能發電郵給你，如果你沒有收到我的電郵，別以為我忘了你，我賭氣說那我就把你忘了。
這段日子是我們最快樂的日子，也是我們最後的日子。然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於是他就真的消失了，象水汽蒸發，我甚至連他的一張照片都沒有。
他走之前的那天一大早打電話來，把我吵醒了，他問我想不想去看看他的海灘房子，他說他的房客這個週末不在，於是我急忙爬起來，穿戴整齊，跑去會他，我們開了兩個小時的車來到海邊，現在是冬天，沒什麼人，他把車泊好，看了看郵箱，然後領著我走下臺階。這是幢灰色的兩層建築，方方正正，他告訴我是他自己設計並參與建造的，一共有三個套間。到了門口的時候他找不著鑰匙了，只好去爬窗，這讓我感覺有點象做賊，好玩的很。他爬進去以後從裏面開了門，帶我參觀房子，屋裏的傢俱甚為簡陋，我剛想往沙發上坐下，他就叫了起來，他說沙發太舊了，不能坐了。我們把他車裏的東西卸下來，拿去他的儲藏室，他的你的任務是拿些很輕的東西。他的儲藏室裏亂極了，收藏了許多東西，有在日本買的茶具，新幾內亞的木制面具，中國的絲鏽，他的畫，舊衣服，舊傢俱等等等等，我說我還以為你的全部家產都在房車裏了呢，他說我的家產可多了，就是都不值錢，還挺累贅的。然後我們進了臥室，有一張大床和一面鏡子，他拉上窗簾，然後順手抱住了我。
做完愛後他說不好，我忘了開熱水了，我們要等水熱了才可以洗澡。他說現在我們大掃除吧，於是我們光著身子幹起來，我們一人找了一塊抹布，東擦擦西擦擦，我擦的不太認真，結果他還得重新再擦一遍，他看著我光溜溜地擦冰箱的樣子笑，他說別動，給你拍張照。洗完澡，我說餓了，我們駕車來到附近的超市買東西，我們買了果汁和烤雞，還有DESERT。然後我們把車停在海邊，在那裏野餐，博西故意把骨頭扔了一地，惹那些海鷗，我說你怎麼這麼壞，象個大頑童，就嘻嘻笑。吃甜點的時候發現我們沒有勺子，他說啊，我們得有些創意，就在車裏找了半天，找到兩隻新的牙刷，用牙刷柄當勺子使。吃完飯，我們一邊看日落，一邊聊著天，等到天黑的時候再開兩個小時的車回家。我們在星光下吻別，走之前他把心愛的相機交給我保管。他這次要去臺灣，有朋友請他去教英語，他走了沒多久那裏就鬧起了地震，我擔心得要死，博西的電郵裏說整個房子都在顫，不過不會有事的，只有造得不夠結實的房子才會倒。我也幫不了他，決定在上班之前回上海一倘，散散心，見見新老朋友，畢竟那麼多年了都沒有回去過。並且這樣我們至少能在同個大洲過新千年，但是結果是我見到了柯楠，於是很多事情都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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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世界0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