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篇連載
等待夏天〈十〉
米果
初稿於2002。4。 9墨爾本家中
再稿於2002。5。25墨爾本家中
幸福就是能夠看到前方的希望，永遠處在春天，等待夏天的到來。
----- 作者，女，25歲，任職於電腦公司，業餘小說家，在上海出生長大，初中的時候出國，後來在墨爾本大學畢業，2002年四月完成其處女作「等待夏天」一個關於成長愛情和幸福的故事。
十三 柯楠
後來回憶起和柯楠在一起的那段日子，就象一個永遠都不會散的筵席，算不上紙醉金迷也可稱之為聲色犬馬了，那段日子我們很少清醒過，醉在一段不需要結果的浪漫愛情裏。他帶著我出入於飯店，速食和小吃鋪子之間，從上海到成都到揚州，天底下像是有吃不完的飯，請不完的客，出不完的差，遊不完的名勝古跡。一切都發生地那麼順理成章，水到渠成。
十二月三十一號，我們站在甲板上，天已經黑了，只能看見岸上的燈光，在江面上閃閃爍爍，長江的水透著男子漢的寬廣和沉穩，不似江南的水那麼靈秀，天特別低，星星似乎壓著頭。他突然問我想抽煙嗎，我使勁點了點頭，於是我們一人燃了一支煙，吞雲吐霧起來。其實我平時並不抽煙，當我眯縫著眼睛把煙霧從嘴裏吐出來的時候，覺得自己的樣子一定很酷，他看了我一會兒，笑起來，說還是不要抽了吧，我說才不呢，這麼好玩的事情，他搖搖頭說真淘氣。我們就說起在網上時總是聊一起出去旅行，沒想到現在真的就發生了，我說那時候誰想到真的會見面呢，他說我就一直都想見你。
風大起來有些冷了，他脫了件衣服給我，說若是博西在這裏就好了，他抱著你就不冷了，我冷笑一聲，說你以為博西是泰坦尼克號裏的傑克嗎，他說那麼他不是一個好男人？我說不談他了我們進去吧。這時有個十二三歲的小男孩拽了拽我的衣角，他說阿姨要擦皮鞋嗎，我的皮鞋才被擦過不久，這已經是我在四川碰到的第五個拉著我擦皮鞋的人了，如果是別人我還可以拒絕，可是面對的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孩，我給了他五塊錢說皮鞋不用擦了。我對柯楠說這些孩子的父母呢，這麼小也不讓他讀書，出來擦皮鞋，這個地方的人真的這麼窮。他說你一看就是從小錦衣玉食，從來沒有吃過苦，我說難道你吃過？他說那當然我小的時候拉過纖繩，我是縴夫裏最小的一個，家裏窮，冬天穿破了頭的鞋子，腳趾凍得沒有知覺，下河裏摸魚，拿到集市上去賣，河水刺骨的涼，象刀刮一樣，那時候能有一頓肉吃就是很幸福的事。我聽得呆了，他說沒想到吧，我說是啊，聽著象小說一樣，原來你是先苦後甜，他甩甩頭說對，現在日子好過多了，總想能為社會做點什麼，我說得了，別酸了，他笑起來說是麼可我是認真的，人活著總得為別人做點什麼，不能光想著自己。
船上的卡拉OK廳裏聚焦了不少慶祝千禧之夜的男女，正在快樂地用他們的破鑼嗓子大喊大叫，我和柯楠坐在搖曳著燭光的火車座裏，零點的鐘聲敲響了，人群中一陣騷動，柯楠說許個心願吧，我就閉上眼睛，睜開的時候發現柯楠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他的眼睛特別的亮，帶著某種我明白是什麼意思的激情，我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說你不許個願嗎？他歎了口氣，突然變得傷感起來，他說在這個世界上並沒有讓我思念的人，我的心裏突然就疼了一下，為他，也為我自己。他的傷感傳染給了我，我們倆都落落寡歡，在別人慶祝新年的時候，後來我說睡覺吧，就各自回房了。
第二天船靠了岸，來到一個小鎮上。因為是靠著江，船來船往的總是帶進許多遊客，鎮子便顯得非常熱鬧，大街上不知哪家的收音機裏放著流行歌曲，也有一兩個愛趕時髦小夥姑娘穿著城裏流行的服飾，但畢竟是離著城市還遠，鎮上的人有他們獨特的語言和文化，女人們用圍巾裹著頭，露出通紅的臉，男人一張嘴，准是一口叫煙熏黃了的牙，這裏沒有高樓，頂多是兩三層的平房，自行車和三輪車往來穿梭，時不時地從江上傳來一聲低沉悠長的汽笛，給小鎮帶來了流動的生氣。
我們去山上的廟裏進香，這似乎是所有的旅遊景點都必不可少的內容。天氣冷，地上都結了冰，滑得很，我才走了兩步就差點摔了一跤，幸好柯楠托住了我，他說我扶著你走，我說才不要，他說別逞英雄了，小心再栽個跟頭，便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當他乾燥有力的大手握住我冰涼並且多汗的小手的時候，我突然產生了一種錯覺，仿佛時光倒流，我又變成了那個十四歲的小女孩，溫情和依託正在順著他的手掌向我傳輸，在久違了許多年之後，我再一次從男人那裏感覺到安全。
沿著石階上去，一溜兒的小灘，賣各種各樣的工藝品和小玩藝兒，有蠟染的壁掛，形態顏色各異的石頭，掛在汽車裏圖吉利的鈴鐺串，香囊，木刻的面具，柯楠說喜歡什麼我幫你買，我說是麼這麼慷慨，就挑了一串深藍色珠子串成的鏈子，掛在脖子裏，他說很好看。
寺廟裏煙霧繚繞，嗆得我直咳嗽，也不知道怎麼會有那麼多善男信女。他問我買不買香，我說不買我才不信呢，他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我就笑他迂腐的很。他就自己買了香許了願，我問他許了什麼願，他說不可以告訴你的，我說哼誰稀罕知道，他說小蟲子生氣了，我說才沒那麼小氣呢。許多人往香爐裏面擲錢，柯楠說要擲進最高的那只，擲了幾次都沒有成功，我往最低的那只裏一擲就進去了，我說你看要求別太高就可以實現，象你這樣好高騖遠怎麼行呢，他說還是小蟲子聰明，我就揚了揚頭。
晚上又有個飯局，這回是他們請客，請的是個什麼局長，一個胖嘟嘟俗氣之極的中年男人，一見就讓人噁心。我們去的那家飯店是局長的相好開的，那是個和我差不多年紀的女人，看上去卻飽經世故，她濃妝豔抹花枝招展地搖晃進來，往局長懷裏一坐，局長的手順勢在她的臀部捏了一把，把那張永遠都是色迷迷的臉對著她笑，我哪里見過這樣的場面，望了柯楠一眼，他皺了皺眉附著我的耳朵說是不是挺黑暗的，林子大了什麼樣的鳥都有。老色鬼很快喝得爛醉，開始講黃色笑話，又說什麼作為男人就該嘗試不同的女人，各種各樣的女人都玩一玩，人生才有意思，不然可就白活了，她的相好的就捶了他一拳，說你在我這裏還想別的女人，大家就跟著起哄說吃醋了，局長就自己罰喝了一杯酒。他突然斜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地看著柯楠說，柯總最近越來越瀟灑了，豔福不淺麼，我的臉頓時脹得通紅，我說你喝醉了酒最好別胡說八道，自己不乾不淨別把別人也往那上面想，一氣跑了出來，柯楠跟著也跑了出來，他說對不起，不該帶你來這種地方的，生意場上就是這樣烏煙瘴氣，我說你怎麼和這種人混在一起，他說沒有辦法，和什麼人都得打交道，有時候看不慣也只能忍著，上次一個老總非要去泡桑拿，到了澡堂子裏就一人叫了一個小姐，我說那你就用了，他說我從來不幹那種事情，那小姐把手放在我那個地方我都沒有動搖，我說你總和這些人混在一起總有一天得腐敗掉，他說生意歸生意，我有自己的原則，別人做什麼我沒有辦法管，但是我自己絕不會做對不起自己的事情。我認真地看了他一眼說你還算是個好人，能在這種烏煙瘴氣的地方守身如玉。我問他是不是得罪了那個局長，壞了他的生意，他說沒關係，這種人不和他做生意也罷，不過大家臉面上還得過得去，所以還是要敷衍他一下。他說你等我一會兒，我和他們打個招呼就來。於是柯楠回去和他們打了個招呼，被罰了一杯酒，才脫了身。
他說走走好嗎，我們就沿著街邊散步，夜色如洗，月光流水般泄下來，小鎮已然安睡，偶爾傳來幾聲狗呔，我們挨得很近，低聲交談，談話間隔的時候幾乎可以聽見對方的呼吸。這個晚上我們談了許多，談到童年，談到他家鄉的麥浪和蘆花，談到父母，談到哲學和詩歌，也談到工作和社會，談到中西文化，默契地仿佛多年的老友，以至於到了後來談什麼都不重要了，我們似乎有說不完的話，走不完的路，誰都不覺得累，誰都不想停止。
等我們回到旅店的時候，已近半夜，他送我到房間門口，我的房門卻怎麼也打不開，服務人員一個也找不到，我惡狠狠地踢了房門兩腳，氣呼呼地罵了一句什麼破旅店。他說小地方條件差也是沒有辦法的，要不然你到我房裏將就一夜吧，反正有兩張床，你放心我可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我想了想，覺得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反正我也不怕他，還挺好玩的，就說那好吧諒你也不敢把本小姐怎麼樣。
我們看電視看到每個頻道都道了晚安，實在沒什麼可幹了，只好熄燈睡覺，柯楠把被子抱到屋子一角的地上，他說眼不見心不亂，我突然就覺得有點緊張了，但我不想讓柯楠看出來，於是強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屋子裏很靜，我們可以聽到彼此的呼吸聲，我們都輾轉反側，於是柯楠問我睡著了嗎，我說沒有，我說要不我們說會兒話吧，他說好。我們就在黑夜裏交談，我們談到了柯楠的婚姻，他說從來沒有和別人談過這麼隱私的話題，他告訴我他和妻子經人介紹認識，糊裏糊塗地就結了婚，並且很快就有了孩子，在他什麼都還沒有弄清楚之前，在他發現他根本就不愛她的時候，離婚已經晚了，因為他必須為她和他們的孩子負責，作為一個男人，這是起碼的責任感，他說。他告訴我他已經很久沒有和妻子同床了，他對她從來就沒有過激情，只是在她想要的時候應付一下。他說你能想像一個男人沒有正常的性生活是什麼滋味嗎，我說那你有沒有想過要在外面找一個，他頓了一會兒，說有時候也想，又怕害了別人，有時候想或許應該以自私一點，對自己寬容一些，但是在道德上又沒有辦法說服自己。可能我比較保守，沒有愛情的男女關係是不乾淨的，他又說。這是一次奇怪的經歷，在黑夜裏和一個男人在同一間房間裏談論各人隱私，後來我們真的累了，就睡著了，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發現我們竟然真的在一起過了一夜，看著彼此笑起來。他說昨晚跟你說了那些話，讓你看到我軟弱的一面了，我說你後悔了，他說沒有，我和你很談得來，不知道為什麼很多藏在心裏的話都告訴你，我說我也有這種感覺。他問我睡得好嗎，我說香極了，連夢都沒有做，他說慘了還以為你會夢見我呢，我說少自作多情了。他出去買了早點來給我吃，在我的記憶裏除了生病的時候，我從來都沒有被這樣照顧過，也從來沒有想過會有一個人這樣照顧我，幾乎有點受寵若驚。
這天我們去了小三峽，雖然是冬天，小三峽的景致還是讓我們欣喜，水清極，靜極，水底五彩斑斕的石子清晰可見。我們坐著搖櫓的木船，船在水面上劃過，便有一道淺淺的水痕，划船的是個當地的老人，臉上刻著深深的歲月的痕跡和在城市裏找不到的純樸而略帶緬腆的笑容，手指粗糙而有力。老人和我們聊起來，他帶著很重的地方口音，我一句也沒聽懂，柯楠嘰嘰咕咕和他說了些什麼，然後一起看著我笑，我也只好望著他笑。後來我問柯楠都說什麼了，他把兩個食指放在一起笑說老人問我們是不是一對兒，我問他怎麼答的，他說我就說是了，開個玩笑，反正他也不會知道，他說你竟胡說什麼。
由於河道很窄，兩岸的山又高，山壁陡峭，怪石嶙峋，似乎覺得群山近在眼前，必須仰著頭才能看見天。山上多猴子，鳴叫聲此起彼伏，真是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河道漸漸寬闊起來，岸邊出現了一些房舍家畜，一些孩子赤身裸體地跟著我們的船跑，他們伸著手朝我們要錢，船上有人扔了幾毛錢的紙幣，全落進了水裏，那些孩子一個猛子紮進水裏去撈那些錢，我看得呆了，這麼大冷的天，為了幾毛錢，簡直是不要命，我和柯楠都覺得特別沉重，我實在想不到還有人過著這樣的日子。我們倆都沒有扔錢，因為我們搞不清楚這到底是不是在幫助他們，我們不忍心看著那些孩子跳進冰冷刺骨的水裏僅僅為了去撈那麼一點點錢，我想起了美國一個作家的小說，一個貴婦人往鯊魚池子裏扔了一個金幣，引誘一個黑人小男孩跳下去撿，結果那個孩子被鯊魚咬成兩半。
晚上我們一夥人去歌廳玩，一個看起來挺文靜的女孩坐在我們臺子上陪他們喝酒，柯楠說她是做三陪的小姐，我怎麼都覺得她不象，在我的想像中做這種事情的女人應該是妖冶而放蕩，他說現在很多大學生都做這種事，掙錢多。她給柯楠點煙的時候看了我一眼說小姐不要生氣啊，我說我生什麼氣，莫名其妙，我想我成什麼人了，但我並沒有不高興，反而有了那種角色錯位的快感，因為一切都像是在經歷一次歷險，一次短暫的脫軌。後來她和其中一個男人去跳舞，我看見那個男人對她動手動腳的。大家開始慫恿柯楠和我跳舞，我便問他跳不跳，他說還是別跳了。我們就扯開嗓門聊天，我又抽了一根煙，還喝了點酒。回去的時候我就不行了，頭痛得厲害，昏昏沉沉的，他說你睡我房間吧，我好照顧你，我迷迷呼呼地說好，覺得只要和柯楠在一起便什麼都不需要擔心，他會把一切都替我安排好。
我昏頭昏腦地躺到床上很快就睡著了，直到半夜肚子餓了，醒了過來。於是我小聲地叫柯楠，我說我有點餓了，他說這麼晚了，外面都關門了，我包裏還有一包速食麵，你吃不吃，我說那也只好將就了，於是他起床煮麵條給我吃。我狼吞虎嚥地吃麵條的時候他坐在邊上看著我笑。我問他你吃不吃，他說那就來點吧，就著我的碗一起吃起來。吃完面，他問我你酒醒啦，我說我也不知道，好象頭還是有點疼，房間裏的空調半夜停了，覺得有點冷。他說那你睡我床上我暖暖你。我說不要吧，男女授受不親，他說隨你吧，我們躺下又睡，可我根本睡不著了，要不要躺到他的床上去這個問題開始困擾我，因為我開始覺得在這樣一個晚上應該發生點什麼刺激的事情，我突然有種想親近柯楠的衝動。這時候誘惑正象一條披掛著銀色鱗片的深海裏的魚，從我的指間緩慢地滑過，把一種類似于絲綢般華美幽涼的質地的感覺停留在我的掌心，這種感覺又象一根點亮的紅色蠟燭，燭光中搖曳著血液的隱密和狂熱的欲望。而我對於這種感覺根本沒有抵擋的力量，於是我只好追隨著絲綢和燭光而去。
我跳到柯楠的床上，他說怎麼你改變主意了，我說是啊我實在太冷了，他說那我抱著你睡，就從後面抱住我，於是他的體溫從每一個毛孔滲入我的皮膚，這溫暖的感覺讓我渾身顫慄。然後我感到了落在我脖子上的他的熱吻，那些吻細膩而緩慢，試探性的，仿佛隨時準備停下，我覺得暖暖地很是遐意，就沒有動彈，我的順從使他的膽子大了一些，他的手開始探索我的身體，它們經過我的背，從我的腰繞過來，最後停留在我的乳房上，我仍然毫無邪念，這件事情更像是兩個孩子在玩一個遊戲，他的手繼續探索了一陣子，後來我覺得有點累了，我說我們還是睡覺吧，我在睡著之前仿佛聽見一個聲音在我的耳邊說你還記得那天在山上的廟裏我許的願嗎？我乞求上天能夠讓我們相愛，因為我很早就愛上你了。
早上醒來我們看著彼此都覺得有些尷尬，好象經過了一個晚上變得陌生了，這天兩人都有點躲對方，下午回到上海就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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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世界0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