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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篇連載：〈1〉
 夕陽殘照〈背叛〉
鍾將將
李琴一個人坐在淡水河岸邊，夕陽已經躲藏在海平面上的雲堆裡，只剩下幾抹殘霞斜掛著幾許嫣紅。
去國四年，而今回來了，卻像個飽經風霜的老嫗，隨著時光的流逝，夢想破滅了，愛情消失了，帶著一顆孤獨無依的心，在這個年少青春時流連佇足的地方，懷想著往日的流金歲月，偶爾幾艘漁船滑過，激起一波波的浮痕浪影，帶著李琴走入時光的隧道──
※
十年前的一個初夏的午后，李琴和陳書廷並肩走在這條河堤上，天空下著絲絲小雨，兩人共撐著一把雨傘，沿著河岸邊踽踽而行，那是書廷考上軍校即將入伍的前夕。
「琴，妳願意等我八年嗎？」書廷緊握著李琴的手。
「為什麼是八年呢？」
「其實並不一定是八年啦，那是我自己訂下的目標，軍校畢業後，要先服役幾年，我想等經濟有了基礎之後再結婚。」書廷在心中構築了和李琴的兩人世界。
穿著高二制服的李琴，深愛著她的學長書廷，這是她的初戀。
初嘗愛情的滋味，每天都有個幸福的期待，等待下課時和書廷撘同一班公車回家，雖然她中途先下車，但短暫半個鐘頭的相聚，足夠她回味一整個應該用功讀書的夜晚！
「我會等你的，不管八年、十年，我都等。」年輕的李琴憧憬著淒美的愛情故事。
「我明天一早就走了，妳要上課不必來送我了，我會寫信給妳。」
「以後我們就不能來這裡看夕陽了。」李琴的語氣充滿了不捨與感傷。
「我放假的時候還是可以陪妳來看夕陽呀!」
「南台灣那麼遙遠，你怎麼可能常回來？」
「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我在南部看到的夕陽和妳在北部看到的是同一個太陽啊。」
「我不要，我要和你一起看著夕日在海平面落下。」李琴的眼眶紅了，原來愛情除了相聚時的甜蜜，還有離別的傷痛。
霏霏的細雨，彷彿為他們的即將離別在哭泣，相識不到兩個月，轉眼間就要分別，為什麼不早一點認識書廷？或者根本就不要認識，為什麼他要擾亂一池春水，卻又揚帆而去？
沒有落日餘暉的淡水河畔，沒有彩霞滿天的出海口，雨傘下的一對戀人，在濛濛細雨中漸漸遠去。
第二天一早，李琴匆匆忙忙地背了書包就要去上課，其實她想在上課之前先到火車站去送行。
「琴兒，妳還沒吃早餐呢，怎麼就要走了？」媽媽在廚房裡把李琴叫住。
「今天早上要編校刊，我來不及了。媽，再見。」身為校刊編輯的李琴，隨便編了個理由，急匆匆地出了家門。
「喂，妳的便當。」媽媽從廚房跑出來，把便當拿給李琴。
「謝謝媽，媽再見。」
「這孩子，急什麼呀！真是的。」
李琴趕搭第一班公車到火車站，離書廷要搭的那班南下列車還有半個鐘頭的時間，她焦急地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找尋書廷的身影，一次又一次地東張西望著，終於在十分鐘過後，書廷提著行李出現了。
「不是叫妳不要來嗎？上課遲到怎麼辦？」書廷雖然嘴上不說，心裡卻很高興能見到李琴。
「人家想要見你嘛！」李琴的聲音有點哽咽。
「傻瓜，我又不是永遠不回來，以後還是會再見面的。」書廷像個即將揚帆千里、壯志凌霄的熱血男兒，充滿著堅定的信念。
「記得要寫信給我哦！」
「我會的，自己要照顧自己，每天下了課就回家等我的信好不好？」書廷半開玩笑的說。
「那你每天都要寫一封信給我。」
「開往高雄的列車即將進站，要南下的旅客請到第二月台上車。」耳邊傳來催促的廣播聲，李琴雖有百般的不捨，但她知道笑容的送別是長征的勇氣，她希望書廷毫無牽掛地追尋自己的理想。
「快進去吧，車要開了。」李琴依依不捨地叫書廷進月台。
「我走了，妳要保重自己。」
看著書廷的身影漸漸地沒入人群中，這一去，要再相見，不知何年何月？
匆匆忙忙地趕到學校，這一天，李琴第一次上課遲到。
※
自從書廷讀了軍校以後，李琴的生活，彷彿失落了什麼，沒有了下課能和書廷相聚的期待，日子變得索然無味，校園裡的那片黑松林，成了她常駐足流連的地方。在那裡，她懷想著和書廷在一起時的種種；在那裡，她幻想著書廷在南台灣頂著炎炎烈日受訓的情形；偶爾有松針從樹梢掉落，也像是書廷在她耳邊的細語，相思苦，苦相思，恨離別，情更長。
「李琴，又在那裡發呆了？」小菊是李琴的死黨，老是愛開玩笑。
「妳怎麼到黑松林來，妳不是說黑松林陰森森的嗎？」李琴的思緒被小菊從南台灣拉了回來。
「我就知道妳在這裡，為了找妳，只好冒險一探黑松林。」
「找我什麼事？」
「明天是週末，下午我們去看電影好嗎？」
「妳有帥哥陪，幹嘛找我？」
「討厭，那來的帥哥？」
「就是那個叫林建煌的帥哥呀，妳還裝。」
「去不去嘛？未來的將軍夫人？」因為書廷去念軍校，小菊就常戲稱李琴為將軍夫人。
「妳的帥哥去不去呢？如果他去，我可不願當電燈泡。」
「就是他要我來約妳的，他說週末妳一個人待在家裡太無聊了。」
「我才不要去當你們的電燈泡呢！」
「拜託啦，要不然他會說我笨，連妳都請不動，求求妳啦。」
小菊右一句拜託，左一句請求，李琴只好勉強答應。
第二天上完第四堂課，小菊和李琴一起走出校門，林建煌已經等在校門口，三個人一起走往市區。
「李琴，這期的校刊快出刊了吧？有沒有什麼大作啊？」林建煌是隔壁班的同學，喜歡文學，偶爾也在校刊上投稿。
「下個禮拜就出刊了，你每一期都有看嗎？」李琴很驚訝林建煌會關心校刊的事。
「我每一期都看，尤其是妳寫的文章，我從來都不錯過。」
「那些東西不能登大雅之堂。」李琴有點靦腆。
「妳寫的真的很好，妳一定想考中文糸對不對？」
「你怎麼知道？」
「我猜的。」
小菊夾在兩人中間，看他們有說有笑的，心裡很不是滋味。她一直愛慕著林建煌，人前人後都說林建煌是自己的男朋友。
電影開演了，是一齣愛情悲劇，李琴幾次為電影的情節而偷偷拭淚，她想到相隔遙遠的書廷，想到他們的愛情是不是也會和劇中的人物一樣，以分手收場？書廷已經去了一個禮拜了，怎麼還沒有寫信來？
兩地相隔，俗話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李琴已經一個禮拜沒有見到書廷了，相思的苦澀，想念的煎熬，這一個禮拜過得像一世紀那麼長！
電影散場了，小菊嚷嚷著要去吃牛排。
「我媽等我吃晚飯，我不去了。」李琴一個人離開，沒看到林建煌在背後含情脈脈的眼神。
「琴兒，桌上有妳一封該，還有一個包裹，是誰寄來的？」媽媽正在廚房準備晚餐，聽到李琴進門，並沒有停下手邊的工作。
李琴終於收到了日夜等待的信，不管媽媽叫她吃晚飯，逕自進入房間，興奮地讀著信：
「琴，一個禮拜不見，好想妳，妳好嗎？在這裡，每天頂著大太陽出操，汗流浹背，衣服濕了又乾，乾了又濕，很苦，可是我會撐過去的，不要擔心，既然選擇了讀軍校，早就有了心理準備，這點苦算不了什麼。
快期末考了吧？高中三年很快就過去，要把握時間好好唸書，才可以考上好學校。別忘了，妳答應過要等我的。附上一盒紅色的相思豆，每天數一顆，當相思豆數完時，我就回來了。書廷。」
這一夜，李琴數了第一顆相思豆。
等待對年輕的李琴來說，並不以為苦，她年輕得可以不在乎八年有多長，也不在乎這條愛情的路可以走多遠，這份純純的愛，只是單純的、沒有摻入任何雜質的戀愛。愛一個人，她是專注深情的，不管相隔多遠，不管歲歲年年，她永遠不會背叛自己的感情。
※
林建煌早就喜歡李琴，只是不敢向她表明，自從那天一起看了場電影之後，就常藉故在下課時間去找李琴，不懂得拒絕的李琴，把他當成好朋友，卻不知道小菊漸漸地將她視為情敵。
校刊出刊了，李琴一篇思念書廷的文章登在校刊上，愛戀之情躍然紙上，成為同學之間談論的話題。
午休時，林建煌把李琴叫了出去，黑松林裡，樹梢上的蟬兒被正午的陽光照射得昏昏欲睡，慵懶地鳴叫了兩聲就停止了。
「李琴，妳這篇文章寫得真好。」林建煌說完這句話，隨即把校刊上的那篇文章撕個粉碎。
李琴被這突來的舉動嚇到了，她不知道為什麼林建煌對那篇文章的反應這麼激烈。
「是不是我寫錯了什麼？」
「妳為什麼要把對他的感情寫出來？妳真的這麼愛他嗎？」林建煌帶著質問的口氣。
「我愛他有錯嗎？」李琴的聲音有點膽怯。
「妳難道不知道我喜歡妳嗎？大家都知道我在追妳，為什麼就妳不知道？」林建煌終於說出了心裡的話。
「小菊是你的女朋友，不是嗎？」李琴感到莫名其妙。
「我和她只是普通朋友，我真正喜歡的是妳。」林建煌鼓足了勇氣。
「可是小菊那麼愛你，我知道她是愛你的。」
「我不愛她，我愛的是妳。」
「不可以，小菊是我的好朋友，我不可以搶她心愛的人，更何況我愛陳書廷，請你不要為難我。」李琴像逃難似地離開黑松林，跑向教室，她不願傷害林建煌，更不想失去小菊這個好朋友。
林建煌獨自一人在松林下枯坐，後悔當著李琴的面撕毀那篇文章，後悔對李琴表達愛意，如果他不那麼嫉妒陳書廷，或許李琴會愛上他。
放學後，李琴一個人走在路上，腳步不再急促，因為書廷不會在車站等她。
「李琴，今天午休的時候，林建煌找妳幹嘛？」最近很少和李琴講話的小菊突然從背後冒了出來。
「小菊，妳最近是不是聽到了什麼，所以妳不大理我？」林建煌在黑松林說的話，一直在李琴的腦海中縈繞。
「我……」
「小菊，妳是我的好朋友，我知道妳喜歡林建煌，我不會和他在一起，請妳相信我。」歷經了中午的那一段，李琴終於理解小菊最近的冷淡。
「他今天跟妳說了什麼？」
「他說我的文章寫得很爛。」李琴不忍傷害小菊，編了一句謊言。
「他怎麼可以這樣！」
「沒關係，大家都是好朋友嘛，而且我的文章的確是很爛。」
李琴為小菊感到難過，愛上一個不愛自己的人。她猶豫著，不知該明白的告訴小菊林建煌並不喜歡她，還是就讓小菊天真地懷抱著愛情的夢想？捲入好朋友的感情問題裡，不論自己是受害者或是加害者，傷害都是難免的，她衷心的希望林建煌愛的是小菊而不是自己。
「陳書廷有寫信給妳嗎？」小菊心裡寬慰了許多。
「有啊，他說南部好熱，每天都是大太陽，快把人給蒸融了。」提到書廷，李琴就難掩興奮之情。
「妳真幸運，陳書廷那麼愛妳，不像林建煌對我若即若離。」其實小菊知道林建煌並不愛她。
「小菊，記住我一句話，愛情是會變的。」李琴差點脫口而出林建煌對她說的話。
「妳和陳書廷也會變嗎？」
「或許吧，他在那麼遙遠的地方，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
大地漸漸地攏上了黑幕，天邊的星星一顆顆慢慢地睜開眼睛，放射出閃爍的光芒。一天過去了，李琴又數落了一顆紅豆，就像小時候數星星一樣，可是星星一直掛在天空中，而那個讓她天天數紅豆的人在那裡呢？
「李琴，那天很對不起，我不應該把妳的文章撕掉，妳可以原諒我嗎？」林建煌等在李琴下課回家的路上。
「沒關係，那本來就不是一篇好文章。」午後的陽光照射在李琴的臉上，顯現出些許少女的酡紅，看得林建煌心馳神蕩。
李琴看著怔怔發愣的建煌對著自己傻笑，嬌羞的低下了頭。
「哦，不，妳寫得很好，尤其是『用八年的青春，等待一生的幸福』那一段，很感人。」林建煌看到李琴低下頭，終於回過神來。
「那是胡謅的，濫竽充數罷了。」
「李琴，妳喜歡軍人嗎？」
「我……」李琴對這突如其來的問題不知該如何回答。
「妳不要誤會，我沒有別的意思，明年就大學聯考了，我在考慮考大學好？還是考軍校好？妳可以給我一些建議嗎？」
「我也不知道那個比較好，你們男生應該比較清楚。」
「妳呢？我是說妳喜歡軍校生還是大學生？」
李琴從來不曾考慮過這個問題，一時之間摸不著頭緒，但想到書廷是個軍校生，就順口說了：「唸軍校不錯啊，投筆從戎，男兒志在四方，不是嗎？」
「如果我去唸軍校，妳會喜歡我嗎？妳也會痴痴的等我嗎？」李琴終於明白怎麼回事了。
「建煌，我們認識得太晚了，這些話你應該對小菊說。」
「我跟妳說過，我和她只是普通朋友，我從來沒有對她說過我喜歡她。」
「可是我夾在你們中間，你讓我很難做人。」
「我不懂，大家玩在一塊兒，怎麼老是把我跟她扯在一起？」建煌是個健康的大男孩，喜歡呼朋引伴。
「愛情可以讓生命充滿活力，也可以讓生命枯萎，不要輕易的傷害一個人，如果你不愛她，請你對她說清楚，不要讓她誤以為你喜歡她。」李琴深怕小菊受到傷害，更怕自己成為傷害別人的罪人。
「好，我會找機會跟她說清楚，但我希望妳也給我一個機會，不要拒我於千里之外。」
兩人並肩走在放學的人潮裡，一路上說說笑笑，並沒有發現小菊在背後投來忿忿的眼神。
一踏進家門，李琴就看到躺在茶几上的信，書包還沒放好就迫不及待地把信拆開，一張二吋的大頭照滑了出來，穿著藍色大禮服、戴著大盤帽的書廷，是那麼的英俊挺拔，那麼的氣宇軒昂，這個她日日夜夜思念的人，已經是個成熟穩重的男人了。
窗外夕陽西下，金黃色的雲霞，把天空渲染成一幅美麗的圖畫，想起以前常和書廷到淡水看夕陽，兩人坐在河堤上，任憑海風吹拂，直到火紅的落日沒入海平面，街燈悄悄地亮起，才匆匆地搭公車回家。一個人的日子，有點孤寂，數落著一顆顆的相思豆，一分一秒都是苦苦的等待。〈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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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世界0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