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2
                     那夜的雨聲我還記得,枕在誰的臂彎我卻忘記了!

 
     
         
 

    路,在叢林裡針線般的穿進穿出。
    沿著那條斜坡的黃土路,我加足了機車的馬力,讓一縷一縷的塵煙,自我的背後滾滾颺起。
    當夕暉描著我地上的投影,漸漸地伸長,那一大片叢林也在我的背後,漸漸地隱去。

    黃土路已到了盡頭,換上去是光滑的柏油路面,路旁仍有兩道牛車滾動的軌跡,在遠處這兩條平行線似乎相合了,蹼蹼的牛蹄,沿途留下了成串的腳印。
    遠方,在那遙遠的地平線上,一座小山靜靜地躺在落日的氤氳中,山腳下一株株梳齒樣的小煙囪,正炊煙裊裊,那煙囪彷彿一隻隻親切的手臂在向我招手。
    陽光漸漸下沉,那些小煙囪也越來越大,我注視著道旁周圍的景物,不斷地從思維裡找回那些熟悉的記憶。當我渡過一道壟起的石橋脊背,瞥見一塊指路的里程碑,在夕暉的掩映中閃閃發亮。
   我擦擦汗,開始減速慢行,經過十字路口,向右轉,到了一家雜貨店前,再拐入一條偏僻的小巷,我開始一號、二號、三號……數著數著,當我繞過一堆木柵,走近一家A型的紅瓦厝時,不提防從角落裡竄出一條猛犬,迓著我咆哮不已,主人立刻出來呵斥:「別胡鬧!」牠一聽主人呵斥,尾巴立刻垂下搖擺,善體人意。一位少女一樣的少婦,右手抱著胖胖的嬰孩,轉身向著屋裡喊:「喬!看看誰來啦!」
   立刻,一位上半身赤裸,穿著一條粗布短褲,聳鼻濃眉的壯漢從屋裡跑出來,一看是我便大喊:
   「喔!真是稀客,歡迎歡迎!」喬迎上來握住我的手。
   「喬!想不到我會來罷?」
   「真想不到,真想不到!純純,這是我的老同學姓高,名字叫炳瑞,聽說現在做了牧師!」喬又向我介紹:「這是內人黃玉純,我們戀愛結婚,不到一年就生下了這小男孩!」
   「你嘴巴少胡說!」站在一旁的純純,羞澀地瞪了喬一眼,像一隻忸怩的知更鳥抱著小孩急急的逃去,她躲在屋裡喊著:「喬!我下廚去,你招呼你的同學罷!」
   「屋裡坐,屋裡坐!」喬笑著把我的機車帶到廊下擺好,招呼我坐在客廳的藤椅上,隨手在籮筐裡拿了兩個香瓜,給了我一個說道:「瞧我這模樣,你不覺得我太土了嗎?」他吃著香瓜又說:「但我覺得住在鄉下比在城裡要好!」
    「不錯!以前你可沒這般結實!」我吃著香瓜又說:「雖然我非常嚮往鄉下,但為了傳福音的緣故,一直在城裡奔波!」
    「對了!」喬突然在桌子上拍了一下說:「我想知道!」
    「你想知道甚麼?」我問。
    「從前,當我們還在大學唸書的時候,你不是常常和我爭論到底有沒有神嗎?我說有,你卻堅持沒有,還爭得臉紅耳赤哩!如今,你居然做了牧師,我想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笑道:「說來話長!」
    「快說!」喬逼著我。
    「好罷!喬,七年了,七年的時光不算短,在這期間,我們都由啃書的大學生,轉變為一位小孩的父親,喬,我們學校背後不是有一座小山嗎?那山腰上不是有一所教堂嗎?」
    喬點點頭說:「我們常常去做禮拜!」
    「其實!」我笑著說:「當時你信上帝是真的,我信上帝卻是假的,我只是想藉著聚會好接近那位牧師的女兒──丁麗筠!」
    「你也喜歡她呀!」喬故意向我聳聳肩。
    「我一直把你蒙在鼓裡!」
    「不!你們常常在一起,同學們都妒得要死,大家老同學,坦白說,我也暗戀著她,可是我並不妒嫉,請繼續往下說罷!」
    「當我初次見到她時,她向我略一點頭的溫柔,竟像雷霆似的猛震我的心坎,這感覺是新鮮的。我與她僵持了一段時期的觀察,到後來,漸漸的覺察她有意無意地對我表示情感的交換、默契、並且期待。
    如果時間是一條河,我們的情感就像河裡的水,有一天突然欣起了高潮,那是在我大考前的一天傍晚,我與她攜帶著書本,坐在山腰上的一棵柚樹的垂枝底下復習功課。
    風在林梢,幾聲鳩叫竟抖落穿不牢的柚子花瓣繽紛落地,偶而沾在她的髮上,使我不時想動手替她撫去,空氣中放散著花一般的香氣。
    這時我們協議,由她當老師,我當學生,先讓她考我,當我把她抽考的十道題都答對以後,她不服氣的說:「好不好再考一題,保證你答不出來?」
    「試試看!」
    「聽著!」她唸道:「凹面鏡的曲率半徑為60公分,試描在此鏡前20公分處物體的像?」
    「直立,虛像,在鏡後60公分處放大三倍!」我用樹枝在地上寫著答案。
    「錯了!」她一臉的笑。
    「讓我看看!」我俯首要去看看拿在她手裡的那張答案,但她故意用手掩住,我偏要瞧,但僅僅瞧見她的手背,不知怎的,我的嘴唇竟觸及她的手背,她吃了一驚,把手縮了回去,滿臉通紅,我們慌亂了一陣。
    此後,我們常常在一起,消受了多少詩意盎然的時光,直到我畢業的那天。當列車轆轆地拉長我們的距離,也拉長我們彼此的想念,我們才真正嚐到了別離的滋味。
    回到了故鄉,我媽已接近了晚年,隔壁的王媽媽頻頻為我說媒,我皆一一婉拒。但是一天,媽忽然笑咪咪的把我喊到跟前說:「……媽好開心,媽已替你做主,答應了一門親事,是趙家的長女兒,既俏麗又賢順……明天是黃道吉日,就要完聘,媽一向不瞞你,唯獨這事怕你執拗,事到如今,也不得不向你說了呀!」
    唉!一個意想不到的事突然臨頭,我也只好以一個意想不到的心去承受,於是婚禮就在母親的催促下隆重舉行了。
    時光流逝,晝夜遞嬗,週而復始,幾個日子過去了,幾個星期過去了,幾個月過去了………。終於,女嬰自妻的腹中呱呱墬地,使我初次嚐到做父親的滋味,女嬰成為我與妻之間的橋樑,我對妻的愛情隨著女嬰的成長與日俱增,於是麗筠的記憶就像大海中的一座島嶼,逐漸的被漲呀泛的海水淹沒淹沒………。
    就在女嬰週歲的那天夜裡,我與妻散步到離家不遠的荷塘畔,月光描著我們的影子,跟著我們的腳蹤。
    塘上風清,田田的荷葉浮在水上,月光靜靜的瀉在葉子上。我與妻在月光下斜欹,諦聽良宵。妻忽發雅興,淺吟著蘇東波的詞(水調歌頭):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驀地,一股濃煙自我們的背後裊裊地升起,漸漸地把月亮薰黑。
    無限的悵惘,驅走了散步的情趣。當我與妻走向歸途時,就聽見人聲喧嘩:「失火了,失火了!」我們情知不妙匆匆趕返家裡時,住屋以及左鄰右舍已是一片火海,慌亂中妻已不知去向。
    當火勢被撲滅以後,早已景色全非,住屋成為一片焦黑的亂瓦殘礫,更不幸的是,我母親已失足跌倒而葬身火窟,而妻和女嬰亦面目全非的躺在醫院裡急救。
    原來妻一看房子燒了,立刻奮不顧身,衝進熊熊的火堆中,把在房裡睡覺的女嬰抱了出來,瞬間,無情的火舌紛紛舐在妻和女嬰的臉上、手上、腳上………。經過一番急救之後,女嬰雖然脫險,但這位火窟拯女的愛妻,卻溘然長逝,而我也成了無家可歸的流浪者……………。」
    「這些話會是真的嗎?」喬打斷了我的話,猛撼我的肩頭說:「你不是在編小說罷?」
    「不是小說!」我苦笑著。讓喬的手自我的肩上滑落。
    「怪不得給你的信都被退回來!」
    「喬!請不要打斷我的話,我的話還沒講完呢!在一個冷清清的早上,我抱起這位被灼的面目全非的女嬰,悄悄地離家,到了數十里外的一家孤兒院,謊說是路邊撿來的棄嬰,卻遭到拒收。
    我就狠心的把她抱進當地的派出所交給警員。以後的事情是我在報紙上獲悉的。熱心的警員為了明瞭女嬰的身世,便著手調查各地火警的案件,非要查個水落石出,於是「火窟拯女,慈母命喪,遺下孤女,哇哇待養」的消息,便在警員調查結果後見諸報端了。
    不久,一位牧師前往辦裡領養的手續。當我自報紙上獲悉我那可憐的女嬰已被一位牧師領養以後,雖然得著安慰,但內心的創傷卻永難治癒,就向報社打聽那位牧師的住處,在一個星期日的晚上,我按址尋訪他。
    當我愈走近他的住處,我的呼吸愈急促起來,血液漸漸往上沸騰,心在胸腔裡忐忑地跳著,到了門前躊躇不敢進去,一位老婦正好從裡面出來,鑰匙掛在肘上。
    「你要找牧師嗎?」她儘瞧著我。
    「我是特地來探望牧師和那位火裡逃生的女嬰!」
    「不巧!牧師外出佈道還沒回來,但你可以從左邊進去第三間就是那女嬰的臥房,褓姆正在餵她吃飯!」
    「謝謝妳!」我心裡湧起一陣感激,便隨著她手指的方向,穿過一條甬道,到達那間臥房,裡面放散著柔和的燈光,一位美麗的褓姆正在餵那女嬰吃飯,一看見我來,便起身迎接,但走到半路,卻痴然木立,好像在那裡生了根一樣,她定睛打量著我:
    「你──」她嘴唇一動,卻沒說出半句話。
    「麗筠!想不到會在這兒邂逅了妳,我是來探望這可憐的孩子的………」我有千言萬語,但心頭一陣酸楚,其餘的話都給哽住了。
    我怔忡地坐在她的對面,分明是七年前美麗的麗筠,如今就坐在我的對面,只要一伸手就………但,咫尺天涯,我心中存在著一種寶貴的情操,像防波堤似的攔阻了沖激的潮水,何況她手上抱著的正是我親生的骨肉。
    「感謝上帝!我們終究是要見面的,就因為我們都同情這位被遺棄的可憐的女嬰,上帝才會安排我們在此重逢!」她充滿快樂的神情又說:
    「小寶寶!看!叔叔帶來甚麼東西,喜不喜歡?」
    那女嬰像懂事一樣地注視我,然而我卻像逃犯一樣地躲避她的眼光,我的心很亂很亂,沒有光明,沒有方向,像離舵的船一樣地無助。
    突然,我向女嬰伸出了雙臂,強而有力的摟緊了她,淚,像斷了線的珍珠,落在她的髮上,落在她的肩上,落在她的襟上…。
    喬!一個被灼得面目全非的女嬰,連自己的父親都覺得拖累,想不到牧師居然願意收養,而麗筠這位既美麗又年青的大學畢業生,竟寧願屈就一位孤兒的褓姆,把荳蔻年華虛擲在青山的後面,更是令人不可思議啊!
    喬,你想想看,這除了上帝的大愛感動之外,難道會有別的嗎?從此,我就知道上帝就是愛,這愛遠超過父母對子女的愛,於是聖靈感動我立刻悔改認罪,並且決志做傳道人,全時間奉獻,以有生之年,普天下傳揚上帝的慈愛,更求上帝幫助我籌辦一個孤兒院,嘉惠普天下所有的孤兒………。」
    喬聽到這裡激動得握住我的手說:「上帝藉著令愛拯救了你,更要藉著你,拯救更多的失喪者,這難道不是上帝的作為?」
    這時,屋後傳來一陣叮噹的牛鈴聲,一位牧童嘹亮的歌聲由遠而近由近而遠,我們一起傾聽著:

        有時咱經過美麗清靜河墘
        樹木真青翠的路邊
        有時咱遇著大憂悶流眼淚
        如經過大風浪的苦海
        免煩惱,心平安,倚靠主,免煩惱,心平安
        ……………………………

    淚,突然奪眶而出,自己曉得,默默的把它吞下去。
    純純走了進來,笑著說:「天這麼黑了,怎還不亮燈?」她隨手扭亮了電燈,又說:「你們倆一見面就聊個沒完,喬,飯都快涼了,怎還不招呼客人用飯呢!」
    「炳瑞,我們到飯廳裡去罷,等用過了晚飯,我們再聊!」喬說完就在前面領路。
    到了飯廳,我們分賓主入席,喬請我做謝飯的禱告:
    「化育群生的主啊!為了您眷顧人類的恩澤,如甘霖沛降;為了您賜下諸般日用的飲食,使萬民隨願得以飽足,主!我們仰瞻您的化育,並滿懷感謝。此刻,在您的恩眷之中,我們存著更為感恩的心,飽嚐桌上的飲食。求幫助我們更為紀念『活著不單靠食物……』『我們的食物乃是遵行差我來者的旨意』………禱告是因您的名。阿們!」
    純純在餵過小孩的奶之後,也加入我們的宴席,她謙遜的說:「這鄉下沒有甚麼名菜好招待的,請您將就將就罷!」
    我向她酬謝說道:「謝謝妳這滋美的烹飪,我已經好久沒吃到這些新鮮的野味了,吃起來特別開懷!」
    喬笑著把一隻燉熟的雞腿放進我的盤中說:「雞肉、鴨蛋………都用不著買,隨時可以就地取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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