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不用開燈,因為有月。
妻在客廳編織。
月光的指尖從窗口伸進來,挑破一室輕靄。
我凝視那一道銀線織成的光影,它正好投射在壁上那一面反光的鏡框上。
一位長髮披肩的少女,隔著一層玻璃,正對著我微笑,我輕輕叫她一聲:「小
筱!」時光便倒退了十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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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筱小我一歲,青梅竹馬的玩伴,玩家家酒時,是我的妻子。
她的皮膚白哲細嫩,白的像沒
晒過太陽,嫩的像可以掐出水來。因為臉很白,所以眼珠兒就顯得特別的黑
,像一雙剪水的燕子,飛來飛去。
眼如兩池春水,周圍植著濃密且長的睫毛。
在池水的正下方,逐漸隆起一脈挺秀的鼻子,鼻下兩片薄唇,好像很軟,笑起來的時候,唇齒相襯,紅的就更紅,白的就更白。
她的個子本來就高高的,一肩長髮更使她亭亭玉立了。她的長髮好像從來沒有剪過,但梳洗得乾乾淨淨的,有時用銀絲束著。每天她母親給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所以在女孩堆裡
,只要一有她,所有的女孩,都會相形失色。
她母親常常帶她到我家,聽媽說,她母親私下喜歡我爸爸,總希望攀個親,把女孩嫁給我。
一日,我在書房臨帖,她坐在一旁替我磨墨,她母親走進來看這光景,出去就對媽說:
「
小筱長大了嫁給小明,我可不是說著玩的喔!妳不覺得他們頂要好麼?」
「嗯!我看得出來!」是媽的聲音。
雖然隔著一道牆,我們都聽得清清楚楚。我就故意逗她一下:
「喂!妳聽見沒?妳媽說要把妳嫁給我!」
「我才不要!」她的臉起了一陣紅霞。
平常的時候我們在一起,互牽互攜的,也不會感到甚麼
,可是現在,不知怎的,我們都突然感到侷促起來。
童年,啊!童年。
我以為童年會天天陪著我們,沒想到它會那麼快就駛離了人生的港口。
有人說:我喜歡長大以前的夢,因它幼稚的可愛;我也喜歡長大以前的夢,因它缺陷的可哀,可愛而又可哀............
。
當我考進了高中時,小筱就沒有繼續升學,因她母親在她國中畢業那年被癆病攖走了。她是獨生女,她父親指望我入贅,問我肯不肯?我一想到她母親死時,還把她和我叫到跟前,把手牽在一起,斷斷續續的說著:「你.....你們 .....不.....不要......分....分開......你們是......牽.....牽......」之後就斷了氣。
我也想到她穿著黑麻衣,叫幾聲
:「媽 呀!媽 呀 !為甚麼丟下女兒不管了呀!..........」那種楚楚可憐的情景,縱然我是一塊頑石,也會點頭答應的。但我作不了主,我父親直截地說道:「你們且聽著,入贅的話不用再提!」
父親的話就是一刀,切斷了已經牽起來的紅線。
二年後,她結婚了,我收到她的一張照片,用手帕包著,裡面還有一封信:「 .......... 如今,我已是不自由的身軀
, 總是過去的事 要放給水流............你將來踏
進何等地步,不要為我這卑微的女子傷心...............。」
她不忍心丟下孤苦伶仃的父親,就招贅了一位比她矮一些的青年,我只知道他叫
阿成,大我兩歲。我沒有參加她的婚禮,因我正在外地求學。
婚後,她搬走了,搬到那裡?我也不知道,像斷了線的風箏。
歲月如逝水常流,不捨晝夜。世事倥傯,一幌就是十年。每天置身在忙碌的辦公室裡,小筱的影像就逐漸地被事業的塵埃所掩翳
。
端節的上午,我正開車
赴友人的新廈開幕盛典,當車停在十字路口,等候綠燈通過,突然我眼前一亮,視線被一位長髮披肩似曾相識的女人凝住,宛如當年的小筱,剛開始以為只是一個幻影,及至叫她一聲:
「小筱!」見她驀然回頭時,才趕緊推開車門。
「果然是妳!」
「你是?........」她走過來仔細向我辨認。
「我是小明呀!小時候我們是鄰居,快!綠燈亮了,上車再談!」
她坐上車,一臉的興奮。
「真想不到啊!」她屈著指頭,數了一數,又偏著頭看看我,說:
「都已經十年了,
十年的時光不算短呀!我們都長大了,那時你還是小蘿蔔頭呢!」
「我變得很多是不是?」
「可不是!至少你已經是有地位有妻室的人了!」
「小筱!如果當年妳嫁給我該有多好!」
「不要說了,我當年不是對你說過嗎?過去的事要放給水流,這是命!」
我們突然沉默下來。
「前面右轉或是左轉?」我問。
「右轉的第二個巷口,離巷口幾步路就到了!」
車子很快的停在巷口。
「不進來坐一會兒嗎?」她儘瞧著我。
「好呀!」
我走進了屋裡,環顧了一下,這是一間公寓,客廳不大,中間放著一個茶
几,一組藤椅,隔著一座屏風,後面可能就是臥房了。
「請用茶!」她斟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
「謝謝!」
我看屋裡沒有人,就問她:
「妳一個人住?」
「是的!」
「他們到那裡去了?」
「誰?」
「妳爸爸,妳丈夫,還有妳的孩子?」
「我爸爸三年前就去世了,阿成去跑船。唉!一出海就是兩年!」
「孩子呢?」
頓時,她像被捱了罵的小媳婦一樣,垂下了頭,默然不語。
「為甚麼不說話?.......妳哭了?告訴我,為甚麼?」我追問她。
她只是搖頭,兩行淚掛在腮邊。
驀然,我發覺,我的雙手不知何時竟按在她的肩上,便立刻縮了回來。心裡一陣慌亂,想逃。
下意識,我走到門口,把門拉開。
「走了嗎?」背後傳來她微弱的聲音。
「是的,我走了,再見!」我不敢回頭看她。
走到巷口,坐上車,我又遲疑了一下,但又猛睬油門,倒車,然後向前駛去,握住方向盤的手,驟然感到無力。我只用心靈去反芻:「為甚麼她不會生孩子
?」我又不停的
從照後鏡向後望去,那公寓,那巷口漸漸地在車後隱去、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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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的月色像銀鍊一樣,把一瞬瞬的記憶串成長長的....。
妻走進來,亮起了檯燈。
「怎還不開燈?」
「今夜,我邀請月光進來,但被妳趕走了!」
燈簷下,我瞿然醒覺,我整個身子,已深深地陷在沙發裡。
「穿穿看合不合身?剛做好的!」妻把織好的背襯往我身上一套。
「妳真好!」我心裡激起一陣感激而又愧疚的潮水。
「我必須學習遺忘!」我心裡堅定的說著。
窗外,月光澹極了,也淡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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