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天地      5409          在忙亂的生活裡打轉,我們就像一隻追著自己尾巴打轉的貓。我們總是喜歡鋪長道路去追尋─為追尋而追尋的追尋,然而,甚麼都沒有尋到,除了月下的狗吠,晨曦的雞啼,以及熙熙攘攘的燥熱的街,勞碌的腳,以及車輪。



       「說文學之美:感覺宋詞」    蔣勳 
 

    作者簡介:蔣勳畢業於中國文化大學史學系和藝術研究所。於1972年到法國留學,1976年返台。在繪畫創作之餘,蔣勳也在文學界勤勞耕耘,他出版過多本詩集、並曾擔任台灣早期美術刊物雄獅美術的主編輯。蔣勳曾得過全台小說比賽第一名、中國時報新詩推薦獎以及吳魯芹文學獎,他從青年時代就是個文藝青年。1966年參加耕莘青年寫作會舉辦的寫作班,後來進而成為授課教師。他還有另一個特色就是曾經做過廣播節目《文化廣場》、此節目由台灣警察廣播電台播出,相當受到好評,獲得了1988年的金鐘獎。自2004年起,於IC之音電台.主持「美的沉思」節目,並以此節目再度獲得2005年廣播金鐘獎最佳藝術文化主持人獎。 

    書籍介紹:「說文學之美:感覺宋詞」,作者:蔣勳,有鹿文化出版。蔣勳依循詞文學的發展歷程,以美學品味為核心,介紹李煜、范仲淹、晏殊、晏幾道、歐陽脩、柳永、蘇軾、秦觀、周邦彥、李清照、辛棄疾、姜夔等詞人的生命及其作品,仔細說解文學與音樂的關連,亦融合古代書畫、西方文學名著等,將詞、書、畫講得清透,讓不同藝術型態交相映輝。蔣勳以他溫柔的心,相應那些千錘百鍊的詞作,分享了生命的美與遠濶。

      

     「詞有一種內收的形式出來,『內收』是因為感覺到向外的征服完成了之後,沒有辦法解決心中本質的生命的落寞,它更傾向於哲學性或者宗教性的內省。而生命裡面的喜悅和感傷都在一起的時候,可能它會形成另外一個超越感傷和喜悅的心境,我覺得這種心境比較接近宋詞真正想要追求的東西。」——蔣勳


     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本文摘錄自「說文學之美:感覺宋詞」

    生命沒有尋找的願望,是不會有答案的,而答案也許就在尋找的過程裡
    〈青玉案.元夕〉是王國維很讚賞的一首作品,從中我們可以看到以往那個像俠士一般,非常關心政治和社會的辛棄疾,表現出他最纏綿、最深情、最婉約的一面。如果沒有這個柔軟的部分,辛棄疾真的就顯得粗魯了。


       
                                上元燈彩圖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東風夜放花千樹」,元宵節點亮的盞盞花燈,如同被東風催放的繁花一般。辛棄疾和周邦彥、秦觀有很大的不同,他的視野比較遼闊。比如「花千樹」與「葉上初陽乾宿雨」相比,後者是看到一片荷葉上隔夜雨水留下的痕跡,而辛棄疾看到的是一大片花燈。當然這裡面有藝術家的個人精神,范寬畫《谿山行旅圖》,他看到的就是大山,可是當時也有畫家畫鵪鶉,他看到就是小小的鳥。
    人的視覺和聽覺會感受不同的東西,在美學的世界,這為我們提供了不同的經驗。我們透過周邦彥看到更為纖細的東西,他的作品很像工筆畫,像刺繡,而辛棄疾絕對是大潑墨,一上來就是「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辛棄疾和蘇軾的作品都有比較大的空間感。
    「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很有貴族氣。元夕的慶祝盛會上,所有人都出來遊玩。辛棄疾並沒有每天都在那裡臥薪嚐膽,他其實滿富有的,日子過得很好,也很嚮往俠士的風度,他的豪邁和他的富有有很大關係。
    「蛾兒雪柳黃金縷」,這是講女子的飾物;「笑語盈盈暗香去」,這裡有一點像李清照。一個最好的創作者既需要男性的部分,也需要女性的部分,如果把他女性的部分拆掉,會發現他就只有粗魯,而少了深情。
    下面這部分非常深情,是王國維用來描摹人生境界的句子:「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到處都是煙火,也許辛棄疾在找他心愛的人、他牽掛的人,但一直找不到,幾乎放棄了,忽然一回頭,發現那個人就在繁華的夜市燈光當中。他在寫一個事件,可是文學的精采在於它不是局限於某個事件,像王國維就把它列為人生三境界的最後一個境界。
    第一個境界是「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西樓,望盡天涯路」,它是對孤獨的感悟。第二個境界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愛一個人,愛到一直消瘦下去,卻不覺得後悔,心甘情願。那是一種癡迷,別人都覺得不值得,可是我們自己覺得值得。然而所有的癡到最後近於絕望的時刻,我們也會懷疑這樣下去是不是值得,就在那一剎那,希望幾乎是跟著絕望而來:「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好的文學會將特定的事件升高為人生複雜的感受。
    辛棄疾當然有自己的癡迷,有自己的追逐,有自己在生命中一直堅持的東西。這個東西是不是北伐中原?我想大家也許可以探討一下。但是他的確有一種熱情和理想,他相信人與人之間有著俠客般的肝膽相照,這也是他要完成的東西。辛棄疾在這些方面完成了自己的生命風範,表面看起來,他沒有完成北伐中原的心願,可是這種熱情轉成了對這個世界的愛,他成為身邊有共同理想的文人的典範。
    我希望大家能夠從這些方面重新感受「眾裡尋他千百度」的含義,生命裡面沒有過這個尋找的過程,後面的東西都不會有;並且不是尋找一次,而是「千百度」——最後是不是找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經找了「千百度」,這就是意義。
    法國作家卡繆(Albert Camus, 1913–1960)講過古希臘的一個神話故事:薛西佛斯把石頭推上山,石頭又滾下來,他就再把它推上山。卡繆用它去說明生命存在的意義和價值並不在於實現一個目的,而可能就在實現目的的過程裡。在這個迴圈中,生命的意義就在「眾裡尋他千百度」的狀態當中,生命沒有尋找的願望,是不會有答案的,而答案也許就在尋找的過程裡。文學的精采在於它常常會變成象徵。
    其實「驀然回首」是非常偶然的(法國後來的美學裡面常常講「偶然性」),我們沒有辦法刻意而求,必須在「千百度」當中累積,沒有「千百度」,「驀然回首」也沒有用。精采的畫面在於「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生命裡面如果許諾給我們這個時刻,大概就值得了。精采的文學常常在於它錯綜複雜的對立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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