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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國的四季劃不清界限，明明頭頂懸著湧出萬丈金光的夏日卻突然間像孩童從滑板最高處迅速溜下，氣溫直跌入冬天的低谷。夜裏經窗縫偷偷襲進的悄悄的一陣寒風潛入美夢，讓人覺出渾身披了一層涼衣，這才踏實地確信冬的門已推開。嚴寒並不算，逼我逐向記憶的地平線。那時瘦小的我趁曙光朦朧輕輕掀開與奶奶共床的被窩，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風，拉開門閂，踩著泥濘的土路上學，手腳還殘留著薄薄的溫暖。
奶奶住著二伯父那一棟兩層樓高的瓦房，炎夏涼爽通風。鋪一竹床在水泥地上就身睡倒，周身的躁熱驅得無影無蹤，四肢的疲乏立刻得到解散，緩緩舒服起來。孩時不曾記得二伯父年輕的臉。每逢春節，叔伯中缺席的總是外出打工的他。於是整個人在我的印象裏變得神秘，也以為我會和奶奶長久地同處，直至我長到更大。後來的一個晚上，一向平靜舒適的日子攪渾了。隱隱約約聽說二伯父油漆時不慎從鐵架上高高摔下，短了胳膊，傷勢嚴重。老闆賠了錢。四叔已經帶他回到姑夫家，第二天才能接回村裏，養傷癒合。奶奶要服侍二伯父，我只得搬到家去。雖然生活稍有改變，功課還是忙，那段時間沒見過二伯父的面。小孩探望未必能安慰遭受打擊的他，結果只是看看傷勢怎樣,嚴重不嚴重。樹木的禿枝，新的嫩芽綴滿；銷聲匿跡的田野，青青的禾苗茁壯成長；歸回的春燕呢喃在巢邊。二伯父家門前的那塊曾聆聽我童年無數歡聲笑語的草坪又柔軟起來。只是聽母親說起二伯父的傷已無大礙，左手再不能曲折自如，擺動起來像蹲在廳堂香桌上笨鐘的時針繞著中點打轉。可他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壞，經常抱怨發火，奶奶默默忍受。待他能自由活動，料理生活，奶奶回到原來的老屋，過著清冷的日子。
我漸漸長高讀書漸進更懂事。儘管聽多了有關二伯父再不能出外謀活而遊手好閒，身懷多藝卻不思進取，依賴多餘的賠款消遣日子的閒話，但沒往心裏去。父親四兄弟裏數二伯父本事大。他會理髮油漆采草藥幫人敷傷，制篾竹傢伙，寫得一手俊逸飄灑的草書，畫的山水花鳥活靈活現。這些多是年輕時或自學或師傅傳授。心裏暗暗佩服他，可惜兩隻能手浪費了。十二歲那年，家裏蓋了新屋，離二伯父家不遠。似乎地理的近距離可縮短心裏的距離。有時二伯父悠閒過來轉轉，和父親嘀咕一陣。碰見我寫作業，伸過頭來瞧，檢查或者教我讀字計算難題，和藹親切小心，完全不像長輩那般嚴肅。這是他給我的真真切切的印象，並不壞，我也莫名其妙高興起來。畢竟家族裏有這樣一位懂知識的人足以令人自豪。二伯父本來不只這麼點學歷，因為家庭富農成分，讀到五年級不可升初中。奶奶感歎二伯父聰明生得一塊讀書的料，可惜白白流失。他曾賣過字畫。我家新屋牆壁上相對而貼的兩張長方形墨字就是二伯父的手筆，多次引得客人們貯足品鑒。父親樂呵呵地在站在一邊略作解釋，臉上掩不住的驕傲神情。我小小心靈竟也跟著沾上一份虛榮。二伯父在心底的重量又沉實了。儘管如此，膽小羞澀的我在他面前還是顯得生疏，但每次見著就遠遠地喊：“伯伯！”滿臉堆笑的他朝我點點頭，問我些平常話。
隨著時光流逝，事情發展得有些異樣。二伯父的閒言碎語像常刮的風不時衝擊耳膜，自己將信將疑。春末父親會在小集市五分場租間小屋做點副業。屋前虯著一條寬路，對面喝茶打牌的嘈雜聲長驅直入。不知何時，進進出出的無數背影中也有了二伯父機械擺著左手的輪廓影子，順理成章地發展為長客了。此起彼伏的人聲中，他的嗓音急沖達到頂峰，精神振奮。玩牌“成長”到賭博，手變得越來越大方。口袋餓飽不定。幾時歡樂幾時愁？父親幾次擠入人群，試圖把二伯父勸離方桌，每次都白費口舌，甚至招來無辜的粗罵，父親只得悻悻而回。二伯父在走下坡路，墮落地發洩自己。
單身的他以前娶過一位伯母。一次兩人慪氣，伯母心胸狹窄轉不過彎尋短喝了農藥，等發現時已不省人事。因為這二伯父悔恨許久，之後一直未談對象。年齡快奔半百的他卻並不見老，額頭發亮。閑在家裏，有意的經媒人撮合，和對方交往幾個月，除了損失幾千塊錢仍然孤燈照只影。有的缺少誠意，有的殘疾，皆不遂願。接二連三的矛盾發生，二伯父與其他兄弟的關係變得愈差。但他足下無子自然未分到田畝，供養奶奶的責任全部由其叔伯承擔。閑慣了，自己的煙火也懶得管，乾脆時常兩腳磨進奶奶的門檻。時間拉長,難免引起大家的不滿。一兩次能夠原諒，可以得到理解。可是如果自己經常不勞動掙生活反而依靠一位八十多歲的老人，這怎麼揉進得人眼裏呢？四嬸看不慣這德性，心裏早悶著火，強行憋著不便發作。母親也憤懣，一次剛從菜園回來遠遠認出奶奶向外開的廚房裏的二伯父，於是徑直搶到二伯父面前：“細哥，你還在這？好手好腳不幹點正經事替自己將來打算打算？難道不知道兄弟意見大？……”未等母親停下，二伯父手中的竹筷狠狠地往桌面一按，大半碗的米酒受驚顫抖，喉內滾出：“我的事要你管！”“以為我喜歡管。你為大，做得事也要服眾，紮在這裏算什麼？娘老了，經得起你三餐兩飯的？”母親氣惱地喘著堅決講清道理。二伯父瞪著圓眼，掉頭，奪門而出。黃酒的漣漪平和許多。刹時無際的安靜。奶奶坐在矮凳上，愣愣看著地，好象一定要看出什麼東西來。母親扭過身來對著奶奶：“您老了，也不該讓他三番五次老往這邊跑。這樣依賴過日子怎麼行得？”母親無奈說完，一籃子豬食挽在臂彎裏，身影消失在陳舊的木門外。
從此，二伯父去五分場的次數少了，奶奶屋裏也減少許多他的腳印。可我最熟悉不過的剝漆的單扇紅門卻被一把梅花牌鐵鎖拷住。門前冷落。幾天半月不見二伯父的人影。自己猜測不斷。父輩們竟不擔心：“出去做事也好，一雙手總要養活自己。”平凡的一個月後傳聞二伯父經人介紹，尋了一位帶女兒的寡婦。那女人長得難看，一張馬面，個子高，皮膚白嫩，沉默寡言。女兒傻呆。因一直沒消息，父親還是與從外面回來的人閒聊得知：他們已準備回來拜祖登記，日後一桌吃飯。叔伯們心感欣慰，女人相貌不重要，能生兒育女就行；成了家，放蕩的心可以收攏些。這樣我多了位伯母，只是自己在城鎮裏讀書，沒見著面。四嬸說，二伯父變得勤勞肯幹，對伯母體貼關心，在大家心目中的印象也變得越來越好了。伯母的肚皮撐起來了。我也替二伯父高興，終於能躺在家的溫暖裏，開始新的充實的生活。無知無覺間，期盼萌芽。
白日耀眼，綠葉蔥茂的去年八月，大學錄取通知書飛入農家。父母商量辦酒席，不記前獻，決定請二伯父幫忙張羅。那天，身穿舊軍裝的他，背拱成個角度，左手的姿勢很顯眼。臉瘦削一圈，顴骨聳立，下麵斜斜地陷下去。額頭攤開，依然寬闊，光澤隱去，頭髮稀疏貼在腦後。精神煥發。兩鬢的皺紋收緊，夾不住的喜悅。這是我第二次認真觀察他。四嬸悄悄問我：“你二伯伯說他教過你。是真的？”我點點頭，微笑。去年臘月第二胞小堂弟呱呱落地。除夕，二伯父亮著手電筒來問母親有沒我們用過的尿片。顯然先前的嫌怨已經完全消解，互相之間籠著一團和氣。母親勻出時間，拉屜開櫃翻出我們姐妹幾個小時的衣服及一些布片，麻利地裁剪起來。二伯父呆在旁邊看著母親利索地扯布就絮叨起來：“東方（伯母名）月子沒做足，吹風不戴帽子，像沒做過姆媽。孩子也包得不緊實。我說過幾次。晚上孩子鬧，她睡得緊死，我爬起來哄……”母親掏出經驗告訴怎麼做。兩人扯著著棉絮。我看著心裏直想笑。二伯父做了父親卻婆媽嘮叨，但很快釋然。老來得子是實實在在的幸福，做父親的能不盡責，似乎傾倒出父愛才寬心？聽著他們蓬蓬勃勃地拉家常，耳朵也暖融融的。外面冬風拖著長長的尾巴頻頻擦過窗玻璃，又慌忙逃進深不可測的夜。
現在，那扇班駁紅漆門經霜打雨敲又老去一層。扣上鐵鎖關上的是一家的生活。透過冬風,思緒浮沉，看見二伯父台著右手，馱著夕陽下山，足跡印滿一丘田，犁鏵翻開一張張日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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