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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天地 3410 |
【代郵】 劉先生您好： 承賜傑作，澤惠大眾，謹致謝忱。本刊以服務為目的，免費訂閱，暫不發稿費，但作者享有著作權。 謹祝冬祺 編者 整整一個上午，狂風暴雨捶打著這北美大陸的一座城市，捶打著它的每一幢高大的樓宇，每一棟黑瓦紅瓦的民宅，每一條水花飛濺的道路和每一輛燈光模糊艱難挪行的汽車。到午後兩點左右，心存驚悸的太陽的臉，終於從雲縫裏露出來了；是一臉的慌怵。不久，雲彩漸漸稀少起來，藍天拓展了它的疆域，鷹鷂和鴉雀們也都展開大大小小的翅膀，一躍而起。隨著這一切安詳狀況的出現，街上也有了行人。 我就是在這時候走到公園的。公園裏人不多，地上到處都是被狂風吹落的枝葉和被雨水沖下的印跡。有一位金髮少婦坐在一個長椅上（長椅上墊了個什麼），在她的附近，是她的一個滿身稚氣的孩子；孩子當然也是一頭的金髮，玩得十分可愛。忽然，我看見這個孩子站下來了，仰著頭，嘴巴張得就像一隻鯉魚所張，眼睛閃著光，定定地看著什麼。我向前走了幾步，順著孩子的目光看過去。哦，那一霎間，我被驚呆了！ 眼前是一幅驚心動魄的畫面——一棵大樹被狂風暴雨摧折了，在烏黑樹幹的襯托下，樹上的斷茬和掉在地上的斷茬都是白亮的色塊，這些色塊的邊緣儘是參差不齊的白的芒刺，所有的白亮色塊都凸顯著折斷時的醒目紋路和千鈞力感，其形狀有如一些閃電的碎塊定格在這兒了，它們的上面還仿佛攜帶著那閃電強光一耀時爆出的隆隆雷聲，周圍的大地也仿佛還在顫抖不息。大樹的慘烈和悲壯，悉數逼人地杵在你的面前，悉數。它比世界上任何雕塑家的作品都更加能打動人的視覺和心靈。它的隱現著的巨大的衝擊波，使你不能不為之倒抽一口冷氣。我是被徹底震撼了。 我的目光又完全離開樹的主幹，而停留在一些掉落下來而仰靠在一輛汽車上的樹股上了。我忽然發現，這些樹股的斷茬就像張開的露著銳利牙齒的口，斷茬的後面就像一隻只獸頭，再下面則完全像一隻只獸的立起的身子。完整地看，這些樹股就像一隻只不甘被虐被謀殺的獸，它們在仰天長嗥。 比起依然牢牢紮根在地上的樹的主幹，這些斷落在地上的樹股，這些仰天長嘷的獸，應該只是一群小獸。它們的母親就是樹的主幹。樹的主幹就是它們的飽經磨難的母親。而那主幹上好大一片白白的茬口，就像它們的母親母獸已經平靜下來的臉。但那臉上仍然掩蓋不住風暴洶湧而過時它所做出的殊死搏鬥。它的堅毅和不屈，明顯地寫在那裏。 但我又覺得那碩大的白茬不是它們母親母獸的有著血肉和皮膚的臉，而是它們的母親母獸的暴露在外的白森森的骨頭。面對它，我仿佛看見緊連著它的周圍的山嶽和平原也都變得臉色蒼白無血——粉紅花沒有了，紫紅花沒有了，釅紅花更沒有了。受創母獸的遭遇是何等地不幸！但當我向它投去同情和憐憫的一瞥的時候，它卻是一副無怨無悔更無恐懼的樣子。 但樹還是樹。它有樹的姿態，樹的氣韻，樹的本質。盤盤然，它的血氣運行的巨根還在；朗朗然，它的銘記苦樂的年輪還在；幽幽然，它的與生俱來的芬芳還在。按照我們的老祖先的看法，世界雖然萬物繁複，但歸根結底，無非系金木水火土五者是焉。而唯木象徵著生命。儘管此樹現在遭此大刼，但我想，只要陽光不絕，雨露不滅，它就憑藉著它的緊抓著大地的龐大根系，還會成長，還會壯大，還會不斷地伸展腰身，還會嘩啦啦地開枝散葉，因而無限鍾愛著它的松鼠們和鳥兒們，還會在它高搭于彩雲間的碧綠的紗帳之中，詩意棲息和縱情歌舞。瑞士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赫爾曼•黑塞就對樹木充滿了深深的敬意。他說“樹以它們全部的生命力去追求成為獨一無二的自我：實現它們自己的、寓於它們之中的法則，充實它們自己的形象，並表現自己。再沒有比一棵美的、粗大的樹更神聖、更堪稱楷模的了。”他還說：“樹是聖物。” 望著眼前這被暴風雨折斷了的、浩氣逼人的大樹，我心裏居然有了一種衝動：我很想向它頂禮膜拜。我於是心裏冒出一句話來：樹啊樹，寧肯粉身碎骨也不向誰跪倒的樹，你，仰不愧天！俯不愧地！接下來我想起了後棄，我想起了荊軻，我想起了袁崇煥，我想起了方志敏，我想起了普羅米修士和馬丁•路德•金，我想起了世界上眾多的神的和人的英雄故事。我覺得這樹與他們很有些相像。 不知何時，那個稚氣的孩子已把他的母親——那個金髮少婦，拉到這兒來了。少婦客氣地與我打了個招呼，然後，根據孩子的要求，把孩子抱了起來，讓孩子用嫩豆牙般白嫩的小手，去觸摸樹幹上的白亮亮的斷茬。孩子先是怯怯的，手兒微抖著，欲觸不觸。後來他的母親向他嗚哩哇啦地說了些什麼，這些話我雖然聽不懂，但他的母親向他遞出的眼色卻是明白無誤的，那是熱切的鼓勵和企盼。於是，孩子終於勇敢地把他的一隻小手擱到斷茬上了，他摸著，摸著，爾後看看他的年輕的母親，看看我，得意地笑了起來。我忽然心生頓悟，覺得當孩子勇敢地把他的小手擱到斷茬上的時候，樹的驚天地泣鬼神的壯士精神，就像電流一樣注入到孩子的身上了，世間從此多了一個日後勢將可以與一切暴風雨相抗衡的英雄幼苗。 接下來我很有點兒捨不得離開這兒了。直到那金髮母子踽踽遠去，我站在這兒；直到別的遊人也在此連聲驚歎，我站在這兒；直到一批批的遊人們來了又去了，我仍然站在這兒。我面對著這棵大樹以生命畫出的這幅圖景，心難平靜，情難自抑。儘管它觸目的只是黑白二色，但當我倏然轉身準備離開的時候，就在這一轉之間，我似乎分明從它的身上瞥見了整個宇宙的七彩光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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