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spgift118.gif (25529 個位元組)散文天地 1002
    在忙亂的生活裡打轉,我們就像一隻追著自己尾巴打轉的貓。我們總是喜歡鋪長道路去追尋─為追尋而追尋的追尋,然而,甚麼都沒有尋到,除了月下的狗吠,晨曦的雞啼,以及熙熙攘攘的燥熱的街,勞碌的腳,以及車輪。
 
    墓草〈上〉 鍾將將

    大年初二,照例是我們兄弟姐妹團聚的日子,今年卻感覺有點冷清,大哥一家人沒回來,二哥陪二嫂回娘家,小哥去大陸,姐姐們雖都回來了,但甥字輩的,都已長大,不再像孩提時代那麼喜歡回外婆家了;往年杯盤交錯、滿室喧嘩的熱鬧景象,而今恐怕已成江河入海,一去不返了!
    在母親那歷經八十個寒暑、布滿風霜的臉龐,我讀到了失落,也看到了時間的殘酷;是怎麼樣的煎熬,讓她由年頭盼到年尾?又是怎樣的心情,企望著這一年一度的「盛會」?莫非這逐漸凋零是我們家的宿命、是母親一生的悲哀!
    回想不起是什麼時候開始不再回家過除夕夜,也許是父親仙逝後的一兩年吧,寧可孤伶伶的一個人留在台北,守著一屋子的寂寞,也不願意回去過一個沒有父親的除夕夜。我知道這對母親是一件很殘忍的事,但總以工作為理由,逃避父親已不在人世、不能共度除夕的事實,等到年初二才回家和兄姐們團聚。
    今年比起往年,氣氛顯得分外冷清,母親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生活起居全靠菲傭照料,我們這些離鄉謀生的子女們,只有在節慶假日的時候回家探望,一陣熱鬧過後,就剩母親一人,冷冷清清地度過日昇日暮,那是何等的孤寂落寞,何等的晚景淒涼!
    記得父親生前曾經對母親說過讓我一輩子無法釋懷的話:「妳不能比我先死,如果妳比我先死,我的日子會很難過。」是不是因為這樣一句話,使上帝先恩召了父親,讓母親孤獨至今已經過了十六年。十六年的歲月,青絲變白髮,健康變虛弱,我常憾恨父親在我即將成人之時捨我而去,毫無機會回報他對我的養育之恩於萬一,回過頭想想,母親內心的遺憾,應該十倍於我吧!老年喪偶的傷痛,豈是我們這些為人兒女者所能體會的呢?「少年夫妻老來伴」,什麼是白頭偕老?什麼是終生相守呢?看著母親佝僂的身影,不禁想起父親剛過世的那段情景:



    那是中元節的前夕,父親在中風三年後,終究敵不過纏鬥三年的病魔,帶著我一顆傷慟的心撒手而去,不知道是我的悲傷多,還是父親的遺憾多,只知道從此父親失去了我,而我也失去了最愛我的父親。其實愛只是一種心靈上的感覺 ,或是生活上的體會,父親之於我,永遠都是心靈的支柱,像遙在天際的一顆寒星,沒有熱力,只有光亮,那微弱的光亮,是我一生路程中唯一的明燈,一直靜默地在迢遙的天邊對我閃耀著。而我相對於父親,是他後半輩子生活的寄託,他的所有努力與期望,都是為我這個不成材不成器的女兒!
    送葬的隊伍,在白幡飄搖下,汗濕了白服,中元溽暑,烈日當空,父親躺在薄薄的棺木中,是否也汗濕了呢?我不相信人死了就毫無知覺,至少我的父親不是,他一定知道我在他身旁陪著走在這條野草漫漫的荒徑上,汗水從我額頭流下,淚水從眼眶滴落,胸中無聲的吶喊,怎麼樣也喚不醒緊闔著雙眼的父親,他是對我失望,所以無奈地離我而去,為什麼他不給我多一點時間,讓我可以不使他失望?為什麼上帝不給他多一點時間,讓他可以不懷抱著遺憾而去?
    眼看著父親被黃土覆蓋,終於意識到,父親再也不會回來了,姊姊叫我掬取一把泥土撒向父親的身上,我遲遲不願鬆開緊握泥土的手,我怎麼可以把父親的身體弄髒呢?「趕快把泥土撒下,我們回去吧!」姊姊催促著。
    「你們先回去,我再待一會兒。」看著兄姊們身著白服的背影離去,淚水如決堤般地湧流不停。
    幫忙的工人,揮汗如雨地把一鏟鏟的黃土往父親的身上掩蓋,我緊握著手中的一把土,直到工人完事離去。落日的餘暉,照射在父親身上壟起的土堆,想到父親從此將躺臥在這陰暗潮濕的土堆之下,沒有空氣、沒有陽光,孤伶伶地一個人走在黃泉路上,怎耐淒涼?
    「爸,我回去了,明天再來看您。」無奈地把緊握在手中的泥土撒到父親的墓上,淚流滿面地走下亂葬崗的小山丘,西陽隱隱,我心戚戚!
    這一夜,星光閃爍,仰望無垠的夜空,竟不知父親是在天上?還是在那冷冷的地下?躺臥床上,希望父親入夢來,卻輾轉不能成眠,莫非真的天人永隔了嗎?我不相信愛我這麼深的父親,會狠心地留我一人在人間獨活,更不願接受他已經離我而去的事實,內心的嘶喊與挽留,他怎麼都聽不見呢?憾恨年少輕狂之時,不曾讓父親感到一絲一毫的安慰和放心;及至長大成人,還沒來得及向他表達對他的愛與尊敬,就讓他從我身邊離去,教人情何以堪!
    第二天一早,我提著水桶到父親的墳地,從附近的水溝汲取一桶桶的水,澆在那一坏掩蓋父親的黃土上,讓它趕快長草,以免土壤流失,大雨來的時候,父親才不會被雨淋濕。環顧四週一個個被野草掩沒的荒塚,他們應該是父親的鄰居吧!有一些也是父親生前的朋友,我要拜託他們照顧我不能行走的父親,有空的時候,陪我父親聊聊天、下下棋,不要讓他一個人孤獨地抑鬱終日。
    「爸,旁邊住的是阿賢伯,有事可以請他幫忙,沒事的時候也可以和他聊聊天。昨天晚上睡得好嗎?冷不冷?您想不想我?為什麼不到我的夢中來告訴我您在那個地方好不好呢?」其實我知道父親臥床三年,對他來說是生不如死的痛苦,如今痛苦已遠離,算是一種解脫,我應該為他感到高興,可是失去父親的缺憾,就算我用一輩子的努力,也彌補不了!父親和我是典型的父老子幼,四十七歲的年齡差距,拉大了我和他的距離,沉默常是我們溝通的工具,在農業時代的社會,上一代沒有教我們如何說「愛」這個字,也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對一個人的關懷和情感,可是內心自然而然地尊敬長輩、孝順父母。我和父親之間,是一種相依為命的感情,我是他唯一的子女,兄姊們都是母親和她前夫所生,對於這樣的家庭結構,父親付出一生的心血與精力,扮演著他繼父的角色,而對我這個唯一的嫡生,更是疼愛有加,只是我們都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親子之間的情感,把生活上的感動留在心裡,把愛深深藏起。及至失去了父親,才後悔不曾珍惜那些可貴的相聚時光,才憾恨自己不曾向父親說「我愛您」三個字!
    我知道時光不能倒流,人生不會重來,要想與父親再相見,只能在天上,而不是在人間,彼時的我們,還能是父女嗎?抑或是擦身而過相見不相識的陌生人?也或者根本沒有一面之緣的機運!當清晨的露珠被朝陽蒸融,我提著水桶走下小山丘,鄰居阿旺伯母在附近的菜圃澆菜,看到我從山丘上走下來:
    「妳自己一個人去墳墓澆水,不會害怕?」
    「不會呀,我爸爸在那邊,他會保護我,沒什麼好怕的。」



    每天清晨提著水桶來見父親,彷彿回到小時候:學校放暑假,我總是沉醉在金玉良緣、木石前緣的紅樓夢中,房間窗外的一片竹影幽蔭,讓我幻想自己是瀟湘館的主人,雖然沒有怡紅公子可等待,卻也為「良辰美景奈何天,似這般都付予斷井殘垣」而潸潸淚下,但每到上午十點半和下午三點半左右,母親就會把我從夢境中拉回現實世界,叫我提著點心籃到田裡去。
    父親頂著酷暑的烈日,辛勤地耕作,一甲多的田地上,到處都是父親的腳印與汗漬,這片他一手打下的春天綠油油、秋天黃澄澄的江山,是我們一家人生活的命脈,靠著父親的一雙手,我才能雲遊於太虛幻境中。當我提著點心籃走到父親身旁時,他總會說:  「找個涼快的樹蔭,坐下來一起吃。」陪著汗水涔涔的父親吃點心,是漫長暑假中最幸福的時候。
    如今我提著水桶到墓地,想像自己和童年一樣,提著點心籃到田裡去,只是父親不再開口叫我吃點心,縱使我澆下千百桶的水,也比不上父親滴在禾下土的汗水。盼望著墳上的草快點長長,盼望著父親在夜裡到我夢裡來,但青草一天天地長,父親卻不曾入夢來!
    「爸,昨夜的星星好多、好亮,可是我找不到我要的那顆星,那顆代表您的星,爸,您在那裡?為什麼不到我夢裡來,是不是您對我失望了,所以您不願託夢給我?」芒草在晨光中搖曳,面對著父親的墳塚,我不知道父親是否在那黃土壟中動彈不得,一個人躺在地底下是怎麼樣的感覺?對再也見不到面的親人是怎麼樣的思念?束手無策地靜待時間一點一滴地把形體銷蝕是怎麼樣的煎熬?我親愛的父親是否聽到我在心裡對他說的話呢?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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