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世界 2103





長篇連載

如果月光是一襲長衣

   
 鍾瑞琴

    35


    榮甫之在武漢盤桓了數日之後,單獨一個人啟程往西南大山而去,秋水沒有跟著他前去,也沒有給他肯定的答覆,可他並不覺得遺憾,這麼多年都過去了,他不在乎再等待一些日子,即使要他花上剩餘的人生來等候,他也會了無遺憾,因為他曾經愛過。而和秋水相處的這幾天當中,他也明白了他的努力與期待並非一廂情願。
    秋水說她一直期待著一個人的出現,那個人她並不熟悉,但又似曾相識,他為她畫了一幅畫,她每天望著那幅畫,想在畫中多瞭解他一點,可是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她在畫中只看到自己,卻看不到作畫的人。直到有一天,那個人突然出現,問她願不願意跟他到一個像天堂的地方,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因為她還是不瞭解他。
    榮甫之想著秋水說的這些話,不禁笑了,幸福的感覺在嘴角邊盪漾,原來被心裡喜歡的人思念著是那麼的令人滿足。他不禁又想到前兩天和秋水同遊長江大橋時的情景:
    秋水說:「那個送我畫的人也真奇怪,我才見過他兩次面,他就可以把我畫得跟真人一樣,可見他繪畫的造詣非比尋常,可是他為什麼要畫我呢?真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
    「也許他對妳一見鍾情,妳的身影深深地印在他的心裡,因為他太想念妳了,所以將妳美麗的倩影畫了出來。」榮甫之含笑回答。
    「既然他想念我,為什麼隔了那麼多年才來找我呢?難道他不怕我嫁了人或是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嗎?」秋水側著頭望著榮甫之。
    「也許他是抱著姑且一試的心理吧!只要看到妳過得很好,他就滿足了。」
    「我還是不明白,他又怎麼知道我會等他呢?他連一封信都不曾寫給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歡他,就要我跟著他過日子,你說怪不怪?」秋水故意這麼問榮甫之,神情俏皮得可愛。
    榮甫之也佯裝不明白秋水說的那個人就是自己,眼珠轉了轉,說:「我猜他可能覺得和妳靈犀相通吧!每個孤寂的夜晚,他望著天上的明月,告訴月亮說他有多麼想妳,當月光灑落妳身上的時候,妳就可以聽見他說的話,難道妳都沒聽見嗎?」
    「月亮又不會說話,我怎麼聽得見呢?」
    「可是我卻聽見了。」
    「聽見什麼?」
    「我在藏北高原上不但聽到妳的聲音,還看到妳披著月光織成的長衣緩緩地向我走來,妳好美,渾身散發著銀色的光芒,宛如從月亮裡走出來,可是當我伸出手要牽妳的時候,妳卻一溜煙的消失了,只剩下滿地的月光!」
    榮甫之的話語幾乎讓秋水沉醉。「如果月光是一襲長衣,我願意天天披著它,不管你在天涯或海角都可以看到我。」
    就是這句話讓榮甫之低迴不已,也因為這句話,即使他單獨離去也不感到憂傷。「秋水說她需要時間想清楚那個人送畫給她的原因,是我太冒失了,才見面就要她跟著我過苦日子,換做是我,也會考慮再三的。沒關係,秋水說了,她願意披著月光的長衣,不管我在哪裡都可以看見她,她的心裡有我,那就夠了,即使要我等上千年萬年,我也願意。」榮甫之在回西南大山的路上如是反覆的想著。

    回到那座明公公留給他的大宅子,榮甫之休息了兩天,又揹起了行囊往藏北高原出發了。
    這一回他不是為了畫畫,而是為了去探望青青的家人。聽沈文說方大川的姊姊死了,他不明白這麼年輕純真的青青為什麼忽然死了,他心裡一直記掛著這件事,無論如何他都得上山走一趟。
    露冷風寒,經過幾天的跋山涉水,越往山上氣溫越低,才是葉落時節,高原上已經覆上了薄薄的白霜,冬天來得忒早了。
榮甫之循著牧民遷徙的路線,找到了布夏的牧場。雖然幾年不見,布夏遠遠地就認出了榮甫之,笑容滿面的迎了上去。
    「榮老弟,你終於來了,最近心裡老惦著你,你就來了。」布夏熱情地擁著榮甫之的肩膀,一邊拉開嗓門叫他的女人生火煮茶。
    「布夏老哥,好久不見,一向可好?」榮甫之見著了老朋友,自然也是滿心歡喜。
    「馬馬虎虎,牲口養得好,咱們就好,眼瞧著冬天又要來了,可不正在準備著過冬嗎!這一路辛苦了,咱們進去喝碗酥油茶,驅驅寒。」布夏拉著榮甫之的手進入帳篷,爐子上冒著熱騰騰的白煙,帳篷裡瀰漫著一股燃燒牛糞的土草味,冰冷的身子頓時暖和了起來。
    不到一刻鐘的功夫,布夏的女人已經備妥了酥油茶和一些吃食,布夏和榮甫之面對面地坐著敘起舊來了。
    「布夏老哥,這一向身體可好啊?」榮甫之瞥見了布夏鬢邊的白髮。
    「咱們勞動慣的人,不生病就沒事,你瞧我這不是壯得跟頭牛似的嗎?雖然年紀大了,可還沒老得動不了,改天我們再去比比力氣,你還是贏不了我的。」
    「那是自然,我怎能跟你比呢?」榮甫之喝了口酥油茶,濃濃的味道在嘴裡散逸著。「好久沒嘗到這味了,真令人懷念啊!」他禁不住又再喝了一口。
    「瞧你那副饞相,待在這裡還怕沒得喝嗎?」布夏掏出菸來,也幫榮甫之點上了。「這些年來你都去了哪些地方?肯定又畫了不少的好畫吧?」
    榮甫之幽幽地抽了一口菸,笑了一笑,「也沒去哪,上次從你這兒離開之後,在半路上就待了下來,前陣子回了北京一趟,這不又來了嗎?」
    「老大不小嘍,你老是東奔西走的,也不找個地方安定下,這也不是個辦法,不過你們這些文人有文人的想法,我也弄不明白,我說的聽聽就算了。」
    「這可不安定下來了嗎?如今我在西南山邊有座宅子,我打算下半輩子待在那裡,哪兒也不去了。改天布夏老哥你過來坐坐,離這兒只有幾天的路程,咱們算得上是鄰居了。」
    「那敢情好,喝酒就不怕沒伴了。」布夏哈哈哈地笑了起來,眼角的皺紋清晰可見。
    「布夏舅舅,我媽叫我送粑粑來了。」帳篷外傳來叫喊的聲音。
    「這可巧了,宗巴這小子來了。」布夏笑著對榮甫之說,話聲剛落下,只見宗巴額上掛著簍子進來了。
    榮甫之捺熄了菸頭,露出燦爛的笑容,「宗巴老弟,你比以前更壯碩了。」
    「榮大哥——」宗巴驚呼了一聲,急急地將簍子缷了下來,靠著榮甫之的身邊坐了下來,「榮大哥,什麼時候來的?也不去找我。布夏舅舅真不夠意思,榮大哥來了也不去叫我一聲。」
    「你還用我叫嗎?可不自己聞著味兒就來了嗎?」布夏邊說邊拿了個碗,幫宗巴倒了碗酥油茶。
    宗巴端起了酥油茶,一咕嚕地就喝去了大半碗。「我喝來喝去,就是舅媽打的酥油茶好喝,可不就是為了這味來的嗎?」
    布夏眼兒望著榮甫之,手指著宗巴說:「你瞧這小子,都二十六、七了,還不娶個媳婦幫他打酥油茶,淨喝我們家的。」
    「您說我,怎麼不說說榮大哥呢?他還比我年長幾歲哩!」宗巴見榮甫之上山來,必定還是過著週遊各地畫畫的生活。
    「我這不正在說他嗎?誰知道你這小子就冒了出來。」
    「才幾年不見,宗巴老弟已經是個十足的漢子,是該找個姑娘了,可別像我到了這把年紀還是孤家寡人一個。」榮甫之拍拍宗巴的肩膀,頗有一番感慨。
    「我說榮老弟呀,你這不是自找的嗎?憑你這一身的條件,要什麼姑娘沒有,真不明白你腦袋裡想些什麼。當初你若是不走,或許咱們家青青這會兒還活得好好的。」布夏並沒有怪怨榮甫之的意思,但不免替青青感到惋惜。
    榮甫之語帶淒傷的說:「前陣子回北京,聽我表妹沈文說宗巴老弟的姊姊過世了,所以這次特地上高原來看看到底怎麼回事,青青怎麼年紀輕輕的就死了呢?」
    「欸!這也是命,怪不得誰,要怪就要怪她自己,父母好不容易把她拉拔大了,沒有讓她受過一點苦,她卻一點也不考慮是否會傷了父母的心,就這麼狠心地走了。」布夏嘆息連連。
    榮甫之仍然一頭霧水,轉頭看看宗巴,「到底怎麼回事?宗巴老弟。」
    宗巴勉強擠出一抹苦笑,掩飾內心的傷痛。「學校解散的那一年暑假,我回高原上來,連姊姊最後一面也沒見著,聽家人說她於幾天前在天堂谷自殺了,也就是榮大哥您離開之後的第二天,她在花叢間自刎而死,我還聽說她的血流過的地方長出最鮮艷、最美麗的花朵。姊姊生前最喜歡天堂谷,甚至幻想自己是個仙子,也許她真是個仙子,在天堂谷中羽化而去,仙子是屬於天上的,不屬於人間的,我們應該替她感到高興。」
    榮甫之沉默無語,心情沉重得像有千斤重擔壓著似的。許久之後,才語帶哽咽地說:「是我害死了青青。」
    「榮老弟,千萬別這麼說,是青青她自己想不開,不能怪你,你並沒有做出對不起她的事啊!再說這感情的事要雙方樂意才成,青青這孩子太死心眼了,只能說她命該如此,也省得她心裡痛苦。」布夏雖然瞭解青青是為了榮甫之的離去而自殺,但他知道錯不在榮甫之,反而好言寬慰榮甫之。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榮甫之責怪自己。
    「你特地為這件事而來,青青知道了也會覺得很高興的,別想太多,好不容易上來一趟,晚上我們好好喝他個幾杯,讓青青在天上看了也高興。」
    「是啊,榮大哥,你得多待幾天,咱們好好聊聊,這會兒我得先回去照管牛羊,晚上再過來。」宗巴一骨碌的站起身來就要走了。
    「我跟你去,也該問候你父母一聲。布夏老哥,晚一點我再過來。」榮甫之也跟著站了起來。
    「我這就準備著等著你們啊,可別忘了!」布夏目送著榮甫之和宗巴出了帳篷。

    「榮大哥,沈文還好吧?」宗巴和榮甫之一邊走一邊聊。
    「託你的福,已經是個大姑娘了。對了,宗巴,我聽沈文說你沒繼續把書念完,真是可惜了。」
    「也沒什麼,就算念完了,還是得回來這裡趕牛趕羊的。其實回來倒好,我常去喇嘛廟裡聽經,說不定哪一天我也會成個喇嘛哩!」宗巴說得興起,接著又說:「小時候不懂得那些經文的意義,待在喇嘛廟裡只想著玩,現在倒聽出意思來了,如果我真能成個喇嘛,為我的家族帶來光耀,豈不是好事一樁!」
    對藏族人來說,家裡出了個喇嘛是件無上光榮的事,榮甫之明白這一點,也替宗巴感到高興。「那可要先恭喜你了,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的。」
    宗巴笑了一笑,卻若有所思的說:「榮大哥,你知道秋水的近況嗎?自從決定留在高原上之後,我就沒和她們聯絡,我只知道沈文去了北京,家慧留在重慶就讀,秋水去了武漢,事隔多年,也不知道她們怎麼樣了。」
    「沈文現在待在成都家裡做她的大小姐,聽她說家慧已經嫁了人,過得挺好的,至於秋水嘛,我在武漢見過她,她在國家實驗室裡做得還不錯,人也跟以前不一樣了,變得時髦又大方。」
    秋水美麗的倩影在宗巴的腦海裡忽隱忽現,癡情的他難以忘懷那一段短暫卻讓他心滿意足的日子,和秋水並肩漫步在寧靜的山間小徑是他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然而快樂的時光總是那麼的容易消逝,現在的他,是個大學沒讀完的牧羊人,而秋水卻已進入國家實驗室就職,高高在上,豈是他所能企及呢?其實他早已放棄了對秋水深情付出的這一段感情,只是不知不覺地時常想起她。
    「榮大哥。」宗巴欲言又止。
    「怎麼了?」
宗巴佯裝著一副笑臉,內心卻覺得分外沉重。「你向秋水表明了嗎?」
    「表明什麼?」榮甫之不明就裡。
    「表明你對她的感情呀!」宗巴的口吻頗有幾分高原男子的氣概。
    榮甫之驚訝地說:「你怎麼知道?」
    宗巴笑著說:「上回你託我帶幅畫給秋水,你忘了嗎?你還告訴我說你對她一見鍾情哩!雖然那時候你已經喝醉了,但我看得出來,你對秋水是真心的。」
    榮甫之臉紅了,難為情地說:「我還真要感謝你呢!如果不是你幫我送那幅畫,秋水她……她大概連我是誰都不記得了。」
    「這麼說……秋水已經明白了你的心意?」宗巴的心裡突然覺得酸酸的。
    「我想她是明白的。」榮甫之的心裡卻是甜甜的。
    「結果呢?秋水有沒有表示什麼?」
    「沒有結果。」榮甫之淡淡地笑了一笑。
    一個念頭瞬間閃過宗巴的心裡,但隨即就消失了,他告訴自己不該再存任何希望,他是配不上秋水的。
    「不要放棄,榮大哥,秋水是個好女孩,只有你才配得上她,你應該好好把握,不要放棄。」宗巴展現容容大度。
    「我沒有放棄,但我也不強求,我會用我一生的時間來等待。」
    「你太消極了,幸福是要自己去追求的,光等待是不夠的。」
    榮甫之將手搭在宗巴的肩上,笑著說:「你光說我,那你為什麼不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呢?」
    「我的幸福就是成為一個大喇嘛!」宗巴的聲音在銀白色的高原上迴盪著。
未完待續
   
    作家鍾瑞琴小姐 已出版書目:

 編者按:超高人氣的
女作家鍾瑞琴小姐現居台北市文山區,任職於報社,筆名「將將」係鍾小姐最親愛的寶貝─白色的馬爾濟絲小狗的名字。 已出版書目:1.背叛、2.思念,在旅途發酵、3.琴聲情深、4.藍色巴黎、5.冬雨中的流浪貓。 〈全省金石堂及各大書局均售〉

 作者介紹:
    忘了自己留了多久的長髮,習慣於一成不變的事物,好逸惡勞的我,連頭髮都懶得修剪,就讓它一直長下去吧!一個這麼懶的人,除了窩在家裡寫作,還能做什麼呢?在人生最低潮的時候,才發覺寫作是我要走的路,雖然字裡行間不斷挑起往日的傷痛、沉湎於回憶的頹廢中,但我的心在文字中活了過來 。
  
我現在養了三隻狗:一隻是白色的馬爾濟斯,是我最心愛的寶貝,牠的名字叫將將(嗨嗨嗨),另一隻黃色的可卡是將將的玩伴,牠叫馬友友,可惜不會拉大提琴;另外一隻叫「小丸子」,是將將和馬友友的孫女,很難想像牠的長相吧!
  我是一個很懶的人,懶得出門,懶得打掃房間,連做夢都懶,所以想像力  不夠,無法寫出武俠或科幻之類的小說。
  我最愛紅樓夢這本書,如果能生活在那樣的環境,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我想要有尼古拉斯.凱吉那種憂鬱的氣質,酷酷的、憨憨的,又喜歡艾爾.帕西諾那種深沉、英氣逼人的樣子,當然,他演的教父是我最喜歡的電影。
  最大的願望是隱居在人煙稀少(不是完全無人)的深山或海邊,死了沒人知道也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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