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世界 1903





長篇連載

如果月光是一襲長衣

   
 鍾瑞琴


    15
 

    第二天榮甫之跟著宗巴回家,其實他們所謂的家,只不過是幾間帳篷罷了,布夏的家也是如此,以便這些逐水草而居的牧民們拆缷搬遷。宗巴一家人熱情地歡迎他這位不算陌生的客人,在此之前,布夏已經帶他來過宗巴家了,但只是短暫的拜訪罷了,那時候壓根兒都沒想到這兒會是沈文的同學方大川的家,真格是人生何處不相逢,相逢猶如在夢中!
    「榮大哥,你只管安心地住下來,就把這兒當成自己的家,我父母都是喜歡熱鬧的人,可千萬別客氣呀!」宗巴向榮甫之引見家人之後,儼然以主人的身分歡迎他。
    「宗巴說的對,若早知道你和宗巴是朋友,說什麼也要將你留在家裡,怎麼會讓布夏搶了這個光彩呢?」宗巴的父親笑嘻嘻地說。
    「謝謝你們的盛情,我真是幸運,碰到你們這些好人,你們對我太好了,我真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榮甫之話剛說完,一位年輕的姑娘提著一壺冒著白煙的酥油茶進來,只見這位姑娘綁著兩條長長的辮子,被凍得紅紅的臉頰像熟透的蘋果般鮮艷欲滴。她輕巧熟練地替每個人倒了碗酥油茶之後,就悄悄地溜到了後面,自顧自地做起針線女紅來了。
    她是宗巴的姊姊青青,是個溫柔嫻靜的女孩子,長得美麗動人、身材姣好,只要她出現的地方,就有年輕小伙子對著她唱情歌,是高原上出了名的美人兒。美麗是每個女人都想擁有的,也是每個男人想要追求的,因此之故,美麗常會引來一些無謂的煩惱,為了避免這些無謂的煩惱,青青不大喜歡出門,總是躲在屋裡做她的針線活兒,免得惹來一些年輕男人唱起令人聽得臉紅的情歌來。
    也因為她的美麗,令她自視甚高,高原上那些勇壯粗魯的男人沒一個她看得上眼,以致已經二十好幾了,還沒有結婚的對象,她的父母可為這事著急得很,她倒不以為意,心想總有一天會遇到一個她喜歡的人。
    青青手裡做著女紅,心裡卻回味著適才榮甫之從她手中接過酥油茶的情景。她早聽說布夏舅舅家裡住了個外地來的人,又聽布夏舅舅說這個人是個畫家,長得俊俏,人品又好。布夏舅舅帶他來過家裡,她並沒有出來見客,躲在帳篷裡偷偷地瞧著。今兒個宗巴把他帶回家裡來,要在家裡住下了,以後難免時常碰面,不得不出來見面打聲招呼,果然如布夏舅舅所說的,這個人不但彬彬有禮,臉面兒也長得俊俏,遠勝過高原上那些年輕男人,她不禁覺得有點心動了。
    她在自己帳篷裡邊做針線邊聽著外頭說話的聲音,漸漸地聽得入神了,手也不動了,心想:這人好不瀟灑,竟然為了畫畫雲遊四海!又聽到弟弟宗巴說他出身於北京的富貴人家,她不禁又想:難怪他的氣質不凡,原來家學淵源。
    青青一邊聽一邊想,外頭的聲音何時停止了也沒察覺,猶愣愣地坐著,突然聽見母親叫她:「青青,快出來幫我做飯,天都快黑了,可別讓榮先生餓了肚子。」她這才擱下手中的針線,到廚房幫母親準備晚飯去了。
    宗巴趁著晚餐前的這一段時間,領著榮甫之在附近四處走走,讓他熟悉環境。高原上的天氣雖然寒冷,但榮甫之的心裡卻覺得分外溫暖。他這個漂泊無依的遊子,在這冰封的雪域裡,有這麼多好心的人陪伴著他,不吝惜地和他分享一切,他在這裡得到的溫暖與快樂比在自己家裡得到的更多,他由衷地感謝著。
    「方老弟,不,在這裡我應該叫你宗巴老弟吧?」榮甫之看看宗巴,似乎在詢問宗巴的意思。
    「榮大哥,你高興叫我什麼就叫什麼,名字只是一個人的代號,宗巴是我,方大川也是我,叫順口就好。」
    「那好,隨口愛叫什麼就叫什麼,你可不要怪我失禮喔!」
    「哪兒的話,榮大哥,你就是太多禮了,總是把什麼打擾了啦,感謝你們這些話掛在嘴邊,在我們這裡可不必這麼客氣,那樣反倒顯得生分了。」
    「我的心裡的確是感激你們的呀!」
    「榮大哥,你又來了。哎,這也難怪,你是大宅大院出身的,從小就受了這樣的教養,和你比起來,我們倒顯得粗魯無禮了。」
    「千萬別這麼說,你們這裡的人個個都是真性情中人,可把我輩自稱城市裡的人給比下去了。」
    「也許這就是人心不足吧?總是羨慕別人,忘了自己所擁有的。」宗巴感慨地說。
    榮甫之停頓了一下,才說:「宗巴老弟,我心裡有個疑問,不知道該不該問?」
    「榮大哥,瞧你,才剛說了不必這麼客氣的,有什麼問題你儘管問,我一定知無不言。」
    「其實也沒什麼啦,我只是心裡頭納悶,據我所知藏族的男人都以到廟裡當喇嘛為榮,怎麼你卻到山下讀大學?」
    宗巴停下腳步,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了下來,沉吟了一會兒,才緩緩地說道:「小時候我也在喇嘛廟裡待過幾年,每天天沒亮就起來唸經、轉經、聽大喇嘛講經,後來我覺得這樣的日子太無聊了,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於是我就到山下去念書。」
    榮甫之在宗巴的旁邊坐了下來,整理了一下思緒,又問道:「藏族的文字和語言完全不同於漢族,這附近的居民也大多不會說漢語,而你的漢語卻說得這麼好,還能去讀大學,這真是不簡單。」
    「榮大哥,其實我有四分之一漢人的血統,我的外公也是漢人噢!我用的漢人名字方大川,就是取我外公的姓,他本姓方。」宗巴露出燦爛的笑容,雪白的牙齒和地上的雪光相互輝映著。
    「真的?怎麼沒聽你提起過?」
    「我聽我母親說我外公年輕的時候,因為躲避戰亂,輾轉來到這裡,我外婆的父母收留他,後來和外公和外婆結了婚,就一直留在這裡,沒有再回中原去,所以布夏舅舅和我的母親都會說漢語,我們家的人也都懂得漢字。」宗巴娓娓道出自己的身世,迷茫的眼神在雪白的山巔游移。
    「原來如此,難怪你和你的家人們都能說流利的漢語,既有漢人的血統,又有藏人豪邁的氣質,充分展現了民族融合的精神。」
    「榮大哥不像是會取笑人的人,怎麼卻拿我來取笑了?」宗巴的臉上露出一抹無奈的苦笑。
    榮甫之不能理解宗巴的意思,反問他說:「我這麼說有什麼不妥嗎?」
    宗巴幽幽地嘆了口氣,緩緩地說道:「從小我就一直被一個問題所迷惑,搞不清自己到底是藏人還是漢人,我身上流著兩種不同的血液,既喜歡這片美麗壯闊的高原,又嚮往平地富庶的生活,所以我才會選擇去讀大學,可是在學校的這半年來,我總覺得家鄉不停地在呼喚我,呼喚我回來。榮大哥,那種感覺你能了解嗎?就好像我身上兩種不同的血液在拉扯著我,教我不知該往何處去。」
    「我懂,在外飄盪了那麼久,說不想回家嘛,那只是安慰自己的話,但每次回家去,又想離開那個家越遠越好。其實我也不是漢人,而是滿洲人,我的先人是從東北來的愛新覺羅氏,自從清帝遜位之後,我的族人們就四處流散,難逃亡國滅種的命運。雖然我在北京還有個家,但是……算了,不提這些了。」榮甫之想起自己飄零的身世,不禁滿眼蒼茫,不勝唏噓。
    「榮大哥你姓榮,莫非你是榮親王的後人?」宗巴睜大了眼,一臉不可置信的樣子。
    榮甫之點頭不語。
    「哇!我們家竟然來了個親王,我竟然有個親王朋友!」宗巴興奮得大叫起來,連身子也像要飛起來似的。
    榮甫之按住宗巴的肩膀,笑著說:「宗巴老弟,你是怎麼了?莫非我長得和別人不一樣嗎?」
    「我從見到你的第一眼開始,就覺得你跟別人不一樣,果然就是不一樣,明天我帶你去各處轉轉,教我的族人見識見識親王的樣子。」
    「別這樣,宗巴老弟,親王早已做古了,你這樣不是教我貽先人羞嗎?我雖是王室之後,但時代變了,人的價值觀也跟著變了,再提那些天寶年間的事,豈不讓人笑話了嗎?承蒙你們看得起我,把我當個朋友,我們就做個明心見性的朋友,再別提什麼親王不親王的了。」
    榮甫之的這番話說得十分懇切,宗巴聽了之後不免感到適才的興奮莫名真是有點失態,反倒覺得不好意思了。「榮大哥,我沒別的意思,只是覺得有你這樣的朋友感到很光榮,你身為貴族,卻如此地謙遜有禮,和你比起來,我真該閉門反省了。」
    「瞧你,又提了,早知道就不告訴你這些了,免得你一天到晚將貴族親王掛在嘴邊,豈不羞死我了!」
    「好,不提就不提。」宗巴癡癡地傻笑,「可是我還是有個問題想問你。」
    「什麼問題?你問吧!」榮甫之兩手一攤,表示豁出去了,隨便你問吧!
    宗巴看了榮甫之一眼,大膽地問說:「為什麼沈文也從不提這些?以她的個性應該不會瞞著我們的呀!」
    「我想是她的母親不讓她說吧,何況這也沒什麼好說的,先人已故,一切都已灰飛煙滅,再提起也只有遺憾罷了!」
    「榮大哥,我總覺得你好像不快樂,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來,但有意無意之間,你會流露出心事重重的樣子,你是不是有什麼困難?如果有困難的話,若你還當我是個朋友,我一定盡我的力量幫你。」宗巴正視榮甫之的臉,傳達他由衷而發的誠意。
    「宗巴老弟,謝謝你,我並沒有遇到什麼困難,你的這份心,我心領了。」榮甫之拍拍宗巴的肩膀,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這一天晚上,榮甫之和宗巴一家人相談甚歡,他們大口地吃著烤羊肉,大碗地喝著青稞酒,家庭的溫暖融化了榮甫之他那顆冰封已久的心,彷彿他也是這個家的一份子,彷彿他也是這片高原上的子民,他開懷暢飲,放聲談笑,把那旅途中的孤寂和憂傷遠遠地拋在腦後,把他心中的愁思暫且遺忘,今晚,他想沉醉,醉在濃濃的友情中,醉在茫茫的雪域裡。
   未完待續

    作家鍾瑞琴小姐 已出版書目:

 編者按:超高人氣的
女作家鍾瑞琴小姐現居台北市文山區,任職於報社,筆名「將將」係鍾小姐最親愛的寶貝─白色的馬爾濟絲小狗的名字。 已出版書目:1.背叛、2.思念,在旅途發酵、3.琴聲情深、4.藍色巴黎、5.冬雨中的流浪貓。 〈全省金石堂及各大書局均售〉

 作者介紹:
    忘了自己留了多久的長髮,習慣於一成不變的事物,好逸惡勞的我,連頭髮都懶得修剪,就讓它一直長下去吧!一個這麼懶的人,除了窩在家裡寫作,還能做什麼呢?在人生最低潮的時候,才發覺寫作是我要走的路,雖然字裡行間不斷挑起往日的傷痛、沉湎於回憶的頹廢中,但我的心在文字中活了過來 。
  
我現在養了三隻狗:一隻是白色的馬爾濟斯,是我最心愛的寶貝,牠的名字叫將將(嗨嗨嗨),另一隻黃色的可卡是將將的玩伴,牠叫馬友友,可惜不會拉大提琴;另外一隻叫「小丸子」,是將將和馬友友的孫女,很難想像牠的長相吧!
  我是一個很懶的人,懶得出門,懶得打掃房間,連做夢都懶,所以想像力不夠,無法寫出武俠或科幻之類的小說。
  我最愛紅樓夢這本書,如果能生活在那樣的環境,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我想要有尼古拉斯.凱吉那種憂鬱的氣質,酷酷的、憨憨的,又喜歡艾爾.帕西諾那種深沉、英氣逼人的樣子,當然,他演的教父是我最喜歡的電影。
  最大的願望是隱居在人煙稀少(不是完全無人)的深山或海邊,死了沒人知道也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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