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spgift118.gif (25529 個位元組) 小說世界 1405
 人不能回到過去,必得繼續他的程途,回頭是無用的,除非為了看看我們經過的地方,看看我們住過的屋頂上的遠煙裊繞,在往事的霧氛中裊裊散去.........。但和昔日的心情隔離最遠的,莫如幾個月的熱情,大路上拐了一個彎,景色全非,我們好似和以往的陳跡永訣了............。


   


【承上期】

      7

  慕尼黑位於德國東南方的巴伐利亞高地,是德國的第三大城,曾經挑起世界戰火的獨裁者希特勒,就是在這裡崛起的。在這個飽經烽火摧殘,卻又擁有璀璨歷史文化的城市,處處瀰漫著音樂與藝術的氛圍,無數渴望接受文化洗禮的靈魂浸淫其中,他們不斷地努力,追尋超脫自我的成就。
    江守清依隨父母的安排,從北回歸線以南的高雄來到北緯四十八度以北的慕尼黑,帶著青澀的哀愁和斵喪的戀情,在巴伐利亞高原上悲悼。阿爾卑斯山吹來的風,乾燥又悶熱,感覺有點熟悉,但又似乎少了一點味道,守清在風中思索著究竟這裡的風缺少了什麼味道,一次又一次地思索,終於發覺高地上的風缺少了一點「海」的味道!
    這裡看不到海,聞不到海的氣味,家鄉遠在萬重高山之外,在吹著不同風糸的地球的另一端,所以,在風中聞不到家鄉的味道,那股鹹鹹溼溼帶點魚腥味的氣息,只能在記憶中吸嗅著!
    兩年多了,八百多個日暮晨昏,江守清在德意志高傲的牆圍裡浮游,身上流著中華民族血液的他,努力地在日耳曼民族的地域裡力爭上游,但不管他如何的努力,冷漠的空氣仍像是銳利無比的刀鋒,割裂他孤寂無依的心靈。
    他的十根手指頭,在鍵盤上逐漸地僵硬,失去控制的音符胡亂飛舞,他愈是想把那些頑皮捣亂的音符抓回旋律中,卻愈是荒腔走板,手指總是不聽指揮地僵在黑白相間的琴鍵上。
    空盪盪的琴室裡,流竄著從阿爾卑斯山脈吹進來的風,依然沒有一絲海的味道。沒有海洋味的風聲,吹送著單調的琴聲,在乾燥的空氣中哀鳴著,聽起來也令人覺得乾癟枯燥。
    江守清坐在鋼琴前面,幾乎不能忍受自己所彈奏出來的聲音,他停頓了好一會兒,望著閃著蠟光的琴鍵發呆,忽然間心血來潮地十指齊下,並隨著手指的躍動引吭高歌——
        在那金色沙灘上,灑遍銀白月光,
        尋找往事蹤影,往事蹤影迷茫;
        尋找往事蹤影,往事蹤影迷茫。
        往事蹤影已迷茫,猶如幻夢一樣,
        妳在何處躲藏,久別離的姑娘;
        妳在何處躲藏,久別離的姑娘。
        我願翅膀生肩上,能如燕子飛翔,
        展翅飛到青天上,朝著她去的方向;
        飛呀飛到青天上,朝著她去的方向……
   他越唱越大聲,越唱越激動,彷彿這樣他就可以回到南方的沙灘上,可以聞嗅到海的味道,可以見到別離已久的人兒!
    鄉愁常無聲無息地說來就來,每當他想起身上流著和這裡的人不同的血液時,他就大聲地用中文唱起歌來,可是這裡的人沒有人聽得懂他唱什麼,就因為沒有人懂得,他才可以肆無忌憚地盡情地唱,即使唱走了調,他也不在乎。
    那些熟悉的旋律、輕易就能想起的歌詞,一次又一次地撫慰他孤單苦悶的心,卻又一次又一次地勾引起去國離鄉的哀愁!濃得化不開的愁思在歌聲中缠繞,守清聲嘶力竭地呼喊著,終致歌不成調、琴不成韻。
    「這麼優美的旋律,不應該唱出這麼悲愴的歌聲。」
    琴音歌聲乍歇,守清的背後忽然響起一種親切的聲音,那是兩年多來從別人口中聽到的第一句母語,而不是他心中的自言自語。他驚訝地轉身,一位黑頭髮、黃皮膚的女子,落落大方地站在眼前,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那是他日思夜想的盼盼,以為是在夢境裡。
    「我叫艾琳,也是台灣來的。」
    守清看清楚了艾琳的臉,確定她不是盼盼,盼盼的臉上沒有她那股高傲的氣焰。
    「我沒見過妳,妳怎麼知道我是台灣來的。」面前這位女孩雖然不是盼盼,守清霎時的驚喜隨即化為烏有,但她和他一樣來自南方的海島,身上流著相同的血液,不免有一股人不親土親的喜悅。
    「聽你唱的那首中文歌,根本不必懷疑你和我是來自相同的地方。」艾琳走近守清的身邊,在鋼琴旁佇立。
    「哦!妳也是這個學校的學生嗎?」
    「是啊,這一期的新生,主修鋼琴演奏,請多指教。」
    「難怪沒見過妳,我叫江守清,也是主修鋼琴演奏。」 
    難得遇見從家鄉來的人,守清忘了適才的憂傷,笑容可掬地和艾琳寒暄。
    「聽你剛才的演唱,還以為你是餐廳的駐唱呢!」
    「那是唱著玩的,我不是唱歌的料,只是想聽聽家鄉的聲音。」守清真希望艾琳不曾看到他扯著脖子唱歌的那一幕。
    「你來這裡很久了嗎?」
    「兩年多了。」
    「來了兩年多,早就該習慣了,怎麼還會想家呢?」艾琳說話的語氣成熟老練,和她的年齡頗不相符。
    「也許妳剛來,對這裡的環境覺得很新鮮,還感受不到思鄉的滋味。」
    「人要懂得適應環境,不管到哪裡都要隨遇而安,自怨自哎只會讓自己的日子更難過,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呢!」
    艾琳的充滿自信,讓守清覺得自慚形穢,在這個比他年輕的女孩面前,他竟顯得懦弱又感情用事,但他畢竟是個男人,豈能輕易地在一個女孩子面前顯露自己的缺點呢?
    「妳不是一個人來慕尼黑的吧?父母陪著妳來的吧?還是有親人住在這裡?」
    「我的父母在華沙,我爸是駐華沙的外交人員,我一個人來的,也沒有親人住在這裡,你還想知道些什麼?」艾琳的手指在琴鍵上輕輕地撥弄,單調的聲音在空氣中顫抖。
    守清被艾琳這麼一問,似乎有探人隱私的意味,反倒覺得不好意思了,竟顯得更加的靦腆。
    「我從小就跟著父母東奔西走的,待過好幾個國家,習慣了東飄西盪的生活,其實到哪兒都一樣。」
    「那妳為什麼不留在華沙?華沙也有音樂學院呀,和家人在一起總是比較好一點。」
    「波蘭人死氣沉沉的,我不喜歡,我喜歡一個人自由自在的,慕尼黑對我而言應該是個不錯的選擇,離父母不會太遠,又不像波蘭那麼沉悶。你呢?為什麼也選擇慕尼黑呢?」艾琳睜著一雙大眼睛,直視著守清的臉。
    「不是我的選擇,是我父母的選擇。」想到父母的安排,守清的心中猶有幾分無奈。
    「父母的選擇?你把自己的前途交到父母的手上?」
    艾琳疑惑的眼神在守清的臉上閃動,看得他心裡一陣慌亂,好像說錯話似地心虛得不知所措。
    「真搞不懂為什麼有些人滿腦子都是父母說的話,卻聽不到自己心裡說些什麼?」艾琳不屑的語氣,聽起來令人覺得不舒服。
    「妳說這樣的話是什麼意思?難道聽父母的話有錯嗎?」一向聽從父母的守清,覺得第一次謀面的艾琳有點出言不遜,面有慍色地反駁。
    「聽從父母是孝順的行為,沒有什麼不好,可是不能盲目的聽從,個人的前途掌握在自己手中,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父母並不知道啊!一味地聽從父母的安排,把自己心中所想要的埋葬掉,這樣的人生不是很悲哀嗎?說不定一輩子都會覺得痛苦不堪呢!」艾琳無視於守清的不悅,侃侃而談。
    相對於艾琳的自信與驕傲,倒顯得守清是個懦弱、缺乏主見的人。他垂下了頭,暗暗地思忖著若是當初他拒絕聽從父母的安排,現在的他應該快快樂樂地在台灣讀大學吧!也許和盼盼唸同一所大學,也許他們還像以前一樣攜手漫步在西子灣的海灘上,也許……
    「喂,你剛剛唱的是什麼歌?很好聽耶!喂!」
    「妳說什麼?」守清飄浮時空之外的思緒,被艾琳清亮的聲音擄回現實當中。
    「我說你歌唱得很好聽,可以去當歌星了。」
    「妳別取笑我了,我不是學聲樂的,唱歌不是我的専長。」
    「那你的専長是什麼?哦!我差點忘了你是學鋼琴演奏的,你的鋼琴一定彈得很好,能不能彈一首曲子讓我聽聽?」艾琳的身體倚著黑得發亮的鋼琴,背著窗外投射進來的光影,幽暗的臉孔依稀掛著一抹淺淺的微笑。
    「我彈得不好,又要讓妳取笑了,還是不彈的好。」
    「別忘了現在你是我的學長,而我是剛入學的新生,你應該不會吝嗇於指導學妹吧!」
    「好吧!妳想聽什麼?」
    「隨便,你高興彈什麼我就聽什麼。」
    守清覺得彈琴比和艾琳談話容易多了,當即二話不說,兩手往琴鍵上一按,柴可夫斯基的第一號鋼琴協奏曲從他的指尖流瀉出來,悠揚的琴聲霎時盈滿冷清的空間,音符跳躍著忽疾忽徐的舞步,在音樂的盛宴中盡情奔放。
    如雨滴在荷葉上漫舞,如風聲在樹林間清唱,又如浪濤在海洋中狂嘯,如驥馬在草原上奔騖,波瀾壯闊的樂聲錚鏦不絕,守清一揚腕、一彈指,心裡的愁思與苦悶,胸中的的抱負與壯志,都化做一個個靈動敏捷的音符,從手指的骨節間迸跳出來,低聲的悲泣,高聲的歡呼,聲聲都是感動,聲聲都是真情!
    來到慕尼黑之後,守清漸漸地偏愛柴可夫斯基的樂曲,它的悲壯與遼闊比蕭邦樂曲的柔情和婉轉,更能讓他體會到去國懷鄉、思念伊人的憂傷。想念家園、想念父母、想念盼盼、想念逝去的歡笑與快樂,他把所有的思念,盡付於琴鍵彈動的聲響中,寄望在遙遠的那一方,心中思念的那些人能夠聽到!
    守清旁若無人地對著琴鍵盡訴衷曲,渾然忘我地沉浸在音階起伏的律動中,他閉起雙眼,凝神感受熟悉得不需要再看樂譜即能彈奏出的音律,動人的樂音像一顆顆的珠玉掉落水晶盤裡的聲音那般地清脆嘹亮,又似驟雨狂風鋪天蓋地而來的澎湃震撼,高低起伏、抑揚頓挫、飄忽飛揚,無限的熱情在他的胸中沸騰燃燒!
    缺少協奏樂器的鋼琴協奏曲,沒有共鳴的孤單在風中哀泣,那把曾經相伴相依的小提琴沉默了,那個拉弓撥絃的人遠如天上的星子,在他漆黑的心房中靜靜地閃耀著微弱的光芒。守清激情地彈奏,用琴聲呼喊心中的那個人,用心音叫喚遠方的那顆心,可是鋼琴聲依舊孤獨,小提琴依然沉默,任憑他如何努力地彈奏,也沒有人聽得懂!
    休止符緩緩飄落,琴聲乍歇,艾琳熱烈地鼓掌,連聲叫好,「你彈得真好,柴可夫斯基大概也會被你感動吧!」
    「妳形容得太誇張了,如果柴可夫斯基活過來會說我蹧踏了他的樂曲。」
    「謙虛也許是件好事,但過度的謙虛就顯得沒有自信了,你是有實力的,就是太謙虛了點。」
    「是嗎?」守清低著頭,不願艾琳看到他眼神中的猶疑。
    艾琳直率地說:「我看得出來你並不快樂,這樣的感覺我也曾經有過,以前當我跟隨父母遷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時,我總是覺得失落,捨不得離開熟悉的地方、捨不得和好朋友分離,對新的地方又有格格不入的感覺,那種苦悶若不是親身體驗是無法了解的。可是現在的我卻不這麼想了,每到一個地方,我就把它當做一段新的人生,結交新的朋友,我不要讓自己覺得痛苦,我要讓我生命中的每一天都是快樂的,充滿陽光與希望的。」
    「真希望也能和妳一樣!」守清輕嘆一聲,誰不想每天都過得快快樂樂的呢!
    「你也可以呀,只要你忘了過去,不去想它,只想著未來,想著你往後的人生會是多麼的美好,自然就會活得很快樂。」
「說得太容易了,做起來可沒這麼簡單。」
    「你沒試試看怎麼知道呢?」
    守清猶豫了一下,說:「以前我也像妳一樣對自己充滿了自信,滿懷著崇高的理想抱負來到這裡,我驕傲的認為能夠出國留學一定是比別人優秀,可是來到這裡之後,才發覺自己是平庸的,別人比我更強。於是我開始想家,想念我心愛的人,想念以前的種種,在思念往日時光的情緒中,我才能感受到自我的存在。的確,我過得並不快樂,我的家人不在這裡,我所愛的人也不在這裡,我的心也不在這裡,而我的身體卻在這裡,身心分離的我,怎麼會快樂呢?」
    江守清不明所以地對艾琳吐露心聲,初次見面的兩個人並未熟悉得可以無話不說,想是孤寂已久的心,渴望溫情的撫慰,不知不覺地把流著相同血液的艾琳當成好朋友,娓娓道出心中的苦悶。
    「也許我比你幸運,在此之前沒有離開過父母,也沒有人讓我掛念,所以我無法體會思念親人或想念愛人的痛苦,聽你這麼一說,我好像已經開始想念我的家人了。」
    「不會的,妳不像盼盼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守清看了一眼艾琳,光彩煥發的臉龐比盼盼明艷動人,但似乎少了一點盼盼多愁善感的靈氣。
    「盼盼?」
    「盼盼是我的女朋友。」
    「就是你念念不忘的那個人?」
    「嗯!」
    「她一定長得很漂亮。」
    守清並未回答艾琳,只是露齒一笑,在他的心裡,盼盼是美麗的,她的美,不只是容貎的姣好,還有幾分善解人意的靈秀。
    艾琳從守清的臉上看到一抹甜蜜的微笑,心裡好生羡慕,個性外向驕縱的她,當然也談過戀愛,可是隨著父親的外派調任,那一段段的戀情如一朵朵春天逝去即凋謝的花朵,了然無蹤!
    她不相信天長地久,她不相信海枯石爛,她寧可要一個活靈活現的軀體,也不要一個活在心裡的影子。因此她的心靈是空虛的,是期待有人進入的,可是她並不知道!
    「她也會彈琴吧?江守清,你的女朋友也會彈琴吧?」艾琳撫摸著琴鍵,五根手指靈活地輪動,單調的音階輕輕響起,卻又瞬間停止。
    「她拉小提琴,以前我們常一起演奏。」守清的思緒又飄回了北回歸線以南,飄回了和盼盼共度的時光裡。
    「你們在一起的時候一定覺得很快樂。」艾琳幾許羡慕的語氣中,隱約透露出淡淡的妒意。這種隱含心中的妒意和盼盼無關,她和江守清初次見面,並不會因為他深愛著別人而心生嫉妒,這只是空虛的心靈需要填補的心理作用,是一種渴望被愛的感覺!
    「的確是的,我們曾經有過一段美好的時光,然而彼時的快樂,卻是我現在的痛苦,獨自一人回憶往日的甜蜜是苦澀的。」
    「想必她也是想念你的。」
    「我不應該在這裡的,我應該陪伴在她身邊的!」
    「喂,別這麼悶悶不樂的,跟我合奏一曲吧,我們來四手聯彈。」
    「彈什麼呢?」
    「隨興而彈,快樂就好。」艾琳說完即坐到守清旁邊,隨手起了一個音,音符又從琴鍵中跳躍出來。
    守清附和著艾琳的音調,流暢的樂音從指尖傾瀉而出,偌大的空間迴盪著輕快的聲音,孤寂躲進幽暗的角落裡去了!   《7》•〈未完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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