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天地      5505     在忙亂的生活裡打轉,我們就像一隻追著自己尾巴打轉的貓。我們總是喜歡鋪長道路去追尋─為追尋而追尋的追尋,然而,甚麼都沒有尋到,除了月下的狗吠,晨曦的雞啼,以及熙熙攘攘的燥熱的街,勞碌的腳,以及車輪。



         



     228
歷史傷口    翁世航

我們不該陷入反覆挖掘228瘡疤的激情,也不該將之視為挑撥族群的禁忌話題;然而,我們可以去了解、去消化、去擔起這塊土地的歷史,繼而更知道如何面對我們接下來要創造的歷史。故事應該被訴說。可以原諒,但不能忘記。 

一直以來,以納粹大屠殺為主題的作品不勝枚舉,不過,曾在〈世界公視大展〉播出的紀錄片《希特勒的孩子》(Hitlers Children)相當特別。導演卡諾•傑耶維( Chanoch Zeevi)雖身為猶太人,卻以納粹的角度探討大屠殺的後遺症,勾勒出納粹高層的後代在現今社會的處境。這些背著汙名長大的納粹子孫,有人選擇結紮,避世隱居;有人出書演講,批判祖先;有人毫不避諱地和猶太人結婚,希望藉此逃脫過去的陰影。而對於這道自身民族的傷口,卡諾•傑耶維說:「憎恨的人一無所獲。」他拒絕沉浸於悲情和自憐,卻也認為,納粹大屠殺的贖償至今仍是一個「揭露故事,訴說真相,沒有結局」的過程。
   
「我感覺對話的時刻快了,但還沒有到來。」他說。
    現在,以色列學校常在長假期間,帶學生到奧斯維辛集中營戶外教學。《希特勒的孩子》有一幕是這樣的:在奧斯維辛,一名納粹軍官的兒子面對著一群來戶外教學的以色列學生,正感到羞愧無助時,一名身為大屠殺倖存者的老人走了出來,拍拍他的肩膀:「我們都明白,不是你的錯!」頓時年輕人如釋重負,兩人相擁而泣。然而,〈世界公視大展〉的策展人坦言,當他看到此幕時,心中不安地猜測:「難道這部片就會這樣在擁抱裡結束嗎?」事實上他的疑問是:「不應該以一個擁抱作結束──我並沒有被打動到。」
    這個年輕人的確完全無辜,只是在片中他無法以「純粹的自己」存在,而會被視為納粹群體的代表;而導演也似乎要不安的群眾「放心」似的,並沒有在這裡劃下句點。面對歷史傷口,不能用一個甜美的擁抱就抹去,否則只會淪為敷衍又粗魯的遮蓋──更何況,如今大部分納粹家族並不像片中的年輕人願意追求真相;他們仍然選擇否認這段歷史。
    德國和以色列是如此,那台灣呢?
    「現在和年輕人說這些(二二八事件),年輕人都很難相信。」身為畫家,曾眼睜睜看著朋友在總統府面前自焚而無人搭救的詹三原先生淡淡笑著說:「他們心想:沒這麼嚴重吧?」
    和詹先生漫步在他的家鄉竹崎,一個只有稻田和老房子、與世隔絕的小農村,此時眼前的詹先生,只是一個過年和兒女團圓、抱著孫女哄的老爺爺,難以想像他曾因被誣陷而入獄,後來成為台灣第一座
228紀念碑的設計者。
    嘉義市彌陀路二二八紀念碑
Photo Credit: Kaishaochen @ Flickr CC By SA 3.0對他而言,228的意義,終歸於對這塊土地的珍惜與感情:「各種『族群』都有好人也有壞人,我一直以來在意的都只有:只要你住在這裡,你就是台灣人,要疼惜這個地方,不能糟蹋。」
    小時候,警察拿著槍到村裡強迫女孩出嫁;只要一個班上的幹部被懷疑,全校的幹部都會被遣送到綠島;台灣名畫家陳澄波被未審先槍斃,一時之間藝術界風聲鶴唳,許多畫家都將自己的作品銷毀……「這是我的生命記憶,可是現在好像變成一種羞恥。只要一提到
228,別人就認為你在挑起族群分裂。」
    同樣面對歷史的傷口,以色列每年有奧斯維辛的校外教學,台灣的
228在課本上總被輕描淡寫帶過;以色列批評奧斯維辛淪為觀光勝地缺少反思,228連觀光勝地都還談不上;以色列至今仍設有組織,專門追殺當時的納粹高層,228不求血腥報復,他們得到了道歉、補償金、紀念碑,然而多數受難者拒領補償金,因為真相仍未完整公布,第一座228紀念碑也是在官方反對聲浪中由民間自行建成的。
    當時許多人在壓迫下為了家園和親人挺身而出,現在他們卻不敢表明自己或親戚的身分。我們對於中國掩蓋天安門事件、日本不承認南京大屠殺感到不齒,並向這些受難者表予敬意,卻一直讓
228的受害者處於一種模糊的定位。|
    六百萬猶太人的犧牲,未使德國和以色列停止對話;面對
228,難道台灣就會脆弱得落入一個不可挽回的對立局面嗎?
    在電影《為愛朗讀》裡,
36歲的漢娜和15歲麥可的愛情,暗喻了納粹大屠殺第一代和第二代的糾葛:戰後第二代認為必須與上一代切割,才能脫去羞恥找到自己的價值。然而,就像作者徐林克對第二代發出的呼籲:「為什麼不關你的事?」一樣,片中麥可始終無法脫離漢娜的陰影,最後,他開始為漢娜朗讀故事——第二代終於發現他們無法逃離德國的歷史。歷史必須要彼此承擔,而非彼此控訴。於是,由愛而生的「說故事」成了共同追悼的一種儀式。
    「我們不要別人定睛在我們有多可憐、受了多少委屈。」詹先生說:「
228是一種精神。當你生活在這裡,能知道這塊土地的歷史;當你面對不公不義,能選擇挺身而出,能說:我想要了解真相!我想要改變!」
    他在全台第一座
228紀念碑下埋了一本《聖經》,在紀念碑上刻了一段經文:「要把刀劍鑄成犂頭,把鎗矛打成鐮刀。人人要在自己園中、樹下,享受太平;沒有人會使他們恐懼……」如今,走在寧靜的鄉間小路上,詹先生已經等到這一天的來臨,但他仍沒有忘記,當初為守護家園犧牲的朋友們,也懷著這樣的夢。
    翁麗淑老師曾說:「苦難歷史給我們的力量,就是要我們更敏銳、更小心翼翼,也更有決心的守護這裡。」所以,
228關我們什麼事?身為生活在台灣這塊土地的下一代,當我們選擇不聞不問,有些記憶便在時代中淡化,一段歷史也能消失得宛如不曾存在。
    我們不該陷入反覆挖掘
228瘡疤的激情,也不該將之視為挑撥族群的禁忌話題;然而,我們可以去了解、去消化、去擔起這塊土地的歷史,繼而更知道如何面對我們接下來要創造的歷史。故事應該被訴說。可以原諒,但不能忘記。 

    後記

    寫完這篇文章後,一時心血來潮請朋友先看看,沒想到,她回信告訴我:「其實我們家也是
228的受害者,所以特別有感觸。」
    「你們家?真的假的?」我從沒聽她提過這些事。
    「小時候我的大伯父、二伯父因為買書被關,家人要我們寫信給『在國外的伯父』。大伯父是當時有名的英文老師,一關就是十七年。直到後來我去補習的時候,聽到補習班老師談到他的名字,才知道他在坐牢……」
    這位老師名叫柯旗化,後來成了有名的民主推手,原本不問政治、溫文儒雅的他,出獄之後積極參與活動,開了出版社專門發行禁書。
    我說:「你們家有一個這麼勇敢的人,你們一定很驕傲。」
    「沒有耶。」她回答:「家人覺得我們只是小老百姓,不想張揚什麼。受傷了,大家就盡量不碰,從此變成一個家族的禁忌。」
    突然間,為自己可以忠實記錄這些故事感恩,也更加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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